就在贝兆楹向唐纵黏黏糊糊讨要生路的间隙,嘉靖皇帝给宁波卫指挥佥事马世远的指令已经到了,“拨乱反正。”
这拨乱反正是个甚么意思,马世远原先也没想明白,这也不是内阁下的朱批,这是皇帝用锦衣卫的人送来的回复。
马指挥佥事在家来回走了两步,他不知道嘉靖皇帝是在敲打他,还是让他去敲打贝兆楹。马大人在犹豫了小半天之后,决定逮捕贝兆楹。当然,参将贝兆楹有可能会在拒捕的过程中被误伤,或者拳脚无眼,死在逮捕过程中了,这些意外都是不可预计的,反正法不责众嘛。
马世远决心与贝兆楹划开界限,他还吃不准他皇帝妹夫的意思,但要是写信回去问康嫔,恐怕也来不及了。
宁波府初冬时节的一个深夜里,宁波卫指挥佥事马世远带着一列卫兵二十多个人闯进了位于市区的贝家宅子里,贝宅是宁波卫所参将贝兆楹的居处。马世远带人一闯进去,他就发现他错了,贝宅里头可不止二十多人,里头齐齐整整站了一百多人,这些人好像都是贝兆楹忠实的拥趸。
“马大人,晚上好啊。”贝兆楹在人群中站着,院子里有灯笼,兵士们手里握着火把,篝火之下,马世远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走。
“马大人,来都来了,别走啊!”贝兆楹笑嘻嘻的站在人群中央,好像他才是这宁波府真正的王者一样。
“马大人,来,里面请。”贝兆楹要请马世远进屋做客,马世远看身后的兵士,“上。”
虽说个人能力有强弱,可在人数的绝对优势面前,马世远就算带的是精英小队也无济于事了。
贝兆楹抽出自己腰间的大刀,指着马世远,他说:“马指挥,马佥事,马大人,你凭什么来抓我,就凭你那个骚.货妹妹被皇帝睡了?就凭你屁事不做在宁波府狐假虎威的骚.样儿?马世远,老子贝兆楹好歹也是上过战场打过倭寇的人,你他妈的是个甚么东西,也配来抓我?”
贝兆楹的长刀有些弯,这一刀劈过来,马世远险些没有躲过,马大人原先在京城五城兵马司的时候,就很少动手,五城兵马司主要是管京城的防火和巡城工作,相对于五军都督府的人来说,五城兵马司本身要求就没有那么高。
马世远身手原本就不算灵活,武功也并不高超,贝兆楹这么发狠一斩,险些斩掉他一条手臂。马世远见今天踩了发怒的豹子,连忙赔笑,“哪里,贝参将哪里话,我就是来做客的,我给贝参加准备了一条船,我是来助贝参将逃走的。”
火上浇油,马世远纯粹是在给怒火熊熊的贝兆楹火上浇油,贝兆楹又是一刀劈下来,“我呸!你是个甚么东西,孬种!谁说老子要逃走?老子根本没想逃走,老子逃到哪里去?你们这些龟孙子,你仗着你家里的那个被皇帝老子睡了的婆娘耀武扬威,你他妈的又是个甚么东西,你也配叫老子逃走?”
正经武官出身的贝兆楹和依靠裙带关系上位的马世远在这时产生了巨大的隔阂,马世远长袖善舞,善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刻的贝兆楹却好像要被阎罗王上身,马大人死活找不到说辞,最后只好将矛盾往别人身上转移。
“贝......贝参将,您,您看,您砍死我没意思,您砍死唐纵才有意思,我算甚么东西,那唐纵当了中军大都督,还不是靠他陕西唐家的势力?论靠家里混饭吃的,谁及得上他啊?我就一个妹妹,人单力薄的,哪天失宠了也说不定......贝、贝大人,我觉得咱们还是一条心的,咱们应该合力抵抗外敌啊!”
贝兆楹的人已经将马世远带来的二十多人全部制住,贝兆楹冷笑着看马世远,“马大人,屁话就别说了,老子都有点耳鸣了。”
贝兆楹举手示意指挥他的人,“绑了马指挥,咱们去见唐大都督。”两个士兵过来,马世远不知从身上摸出个甚么玩意儿,水滴一般,一撒开,就灼伤了贝兆楹的手,贝兆楹吃痛,他狠狠砍了马世远一刀。
贝兆楹原先不想要马世远的命,他要留着马世远的命去给唐纵送人情,除掉马世远,马家的女人在宫里也不好过了,贝兆楹还没完全想通这对唐纵有没有用,但马世远活着能替他挡一些灾,这是肯定的。
可贝兆楹剧痛之下的这一乱刀划破了马世远的喉管,马世远的肌肉弹跳数下之后,不动了。
“大人,他......他死了。”按住马世远的兵士向贝兆楹汇报,贝兆楹懊恼得很,怎么就把他砍死了。
马世远的尸体都还没收,贝宅外头就被包围了,唐纵领人站在外头,唐大都督说:“开门,我等奉命捉拿宁波卫参将贝兆楹,快快开门。”
贝兆楹在里头有一瞬间的惊慌,接着他就冷静下来了,他对院中百来兵士做出指示:“跑,外头有船。”
唐纵并没有直接破门而入,当然,唐大都督带的人也不多,他和马世远一样,就带来了一支小队,贝兆楹院子里的人远远胜过外头的人,但贝兆楹显然没有似狙杀马世远一般的勇气去狙杀唐纵。
事实上,贝兆楹看见了也确实看清了唐纵带来了多少人,在他武力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他还是选择了逃跑。
次日天明,杨宝儿与沈约从南京城回到宁波,来了就听说马世远被贝兆楹杀死的消息。沈约当下就看了唐纵一眼,他疑心贝兆楹杀人是唐纵授意的。
贝兆楹叛逃,宁波府卫的两个游击将军都成了叛将,先有嘉靖十年的戚英姿,后有嘉靖十六年的贝兆楹。
贝兆楹跑了,在杀了宁波卫指挥佥事之后跑了。沈约有些心惊,他也有分化马世远和贝兆楹的打算,但不是如唐纵这般,以杀戮作为终结。
沈约打算让贝兆楹和马世远不再是一个利益共同体,这种分化的可能性有很多,但唐纵选了最快最便捷的一条路,他先是暗示了贝兆楹即将要死的讯息,接着马世远进一步激怒贝兆楹,然后两个本来在同一条船上的人开始互相恐惧和彼此愤怒,继而做出困兽之斗。
沈约开始畏惧唐纵的手段,就以目前戚英姿和他的局面来说,显然唐纵是不会允许这种情况持续太久的。唐大都督的耐心,是有限的。
唐纵到了宁波府,来势汹汹,他先扫了烈港的三十三艘战舰,接着揪出了有预谋叛乱的参将贝兆楹,这明面上是一盘大获全胜,但崔蓬觉得贝兆楹无路可逃,他是一定会回来的。
杨宝儿上了折子,嘉靖帝收到了马世远的死讯,他召唤唐纵回京。
唐纵是个善于摧毁的人,他再继续在东南沿海待下去,嘉靖帝怕他把各个地方的参将都逼成了叛将。
唐大都督预备回京了,但崔蓬不准备走。
崔蓬要和齐大有商讨佘奶奶的养老问题,齐大有说佘奶奶年纪大了,恐怕去不了京城,京城山水太远,怕佘奶奶不习惯。
齐大有的女婿和女儿从牢里出来了,齐大有没有去看他们,尤其在贝兆楹的人已经佐证了他女婿给海盗们传送消息的情况属实之后,齐大有有些灰心。
崔蓬不知道他是否绝望了,总之齐大有说:“我这辈子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没干过卖主求荣的事,更没干过卖国求荣的事。既然他们嫌我穷,嫌我没出息,那他们自己去有出息吧。但凡他们和海盗还有勾结,被我发现一次,我就去告官府,我要告诉官府,这里住着一窝海盗。”
沈约与杨宝儿还要去南京城一趟,关于南都都察院左都御史钟水斋收受贿赂一案,他们要去刑部听审。
然后就是徐乐乐的烟波楼,沈约也有很久没有见过徐乐乐,唐纵想着要不要把那小娘皮抓起来丟牢里去,可徐乐乐失踪了。
一个大活人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失踪了。冬生的妹妹也失踪了。一个老鸨子带着一个小姑娘活生生在一群人的视野里消失了。冬生便不肯走,他老觉得徐乐乐身后那姑娘是冬桂,是他妹妹。
一番周折后,现在要回京的人只有唐纵,唐大都督冷不丁瞧了崔蓬几眼,说:“怎么的,我走了你很高兴是吧,你们自在了?”
崔蓬回:“宁波卫的人起码被贝兆楹带走了一半,现在兵源严重不足,你上报兵部,看从哪个卫所调点兵过来。”
唐大都督瞥她,“你还挺忧国忧民?”
崔蓬摇头,“那我不说了,如果贝兆楹这时候杀个回马枪,那唐大都督要不要负责任?”
事实上,唐纵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但兵部不知由于甚么原因,并没有迅速做出反应。
世间上的事,无巧不成书,就在唐纵离开宁波的第二天,贝兆楹的回马枪就杀到了。
漕河有些地段已经冰封,唐纵回京走陆路,沈约与杨宝儿还在商讨钟水斋的案情,就在这样一个青天白日的午后,过去的宁波卫参将贝兆楹就这么杀回来了。
若是问大明朝廷的顶级文人,何为海盗,他们会说,“倭寇带有一定的侵略实质”。
可贝兆楹下海做了海盗,这当如何解释?贝兆楹一没有‘走私射利’之心,他也没有‘入番国为奸’的打算,贝兆楹甚至不如马世远邪恶,与日本人通商贩卖大明朝的军事信息。
这些贝兆楹都没有,他似乎只是被逼得在大明朝活不下去了,所以才带着他上千名的兄弟们去海上当了海盗。
当贝兆楹的士兵们脱下大明的军服,他们卸下铠甲红缨,他们似流寇一般洗劫了宁波府,这个时候,过去护卫大明海域安全的战士们摇身变成了盗贼,他们没有了忠诚和信仰,他们只是需要食物和金钱活下去。
贝兆楹杀了马世远,或许他觉得自己反正也劫数难逃,于是开始造反作乱。
追溯回过去的朝代,农民起义不少,但大明朝的农民随着倭寇作乱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它不符合民族的根本利益,亦不顺从国家利益。
当贝兆楹放火烧了宁波府衙官署的时候,崔蓬打算出门,沈约拦住她。沈大人摇头,他说:“你又无一兵一卒,这时候出去逞英雄,实属不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