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营养更进,也没有药力辅助,抵抗力太弱,简单的感冒发烧诱发了心肌炎。病情反反复复,这么一折腾,就是几星期的时间。
缇娜不止一次地在玛利亚面前嚼舌根抱怨,你看,唐颐这只病猫,什么都做不了,只会浪费我们的时间和粮食,你还收留她做什么?
玛利亚心里也是诸多不满,但她还算是个有情义的人,看在唐颐曾不眠不休照顾自己的份上,硬是忍住了将她扔出去自生自灭的念头。将女儿赶走,决定亲力亲为,她就不信,这场病还真会没完没了地一直生下去。也幸亏如此,唐颐才从鬼门关门口捡回一条小命。
将等她完全康复,已步入了8月。
那天,她将刚放学回家的缇娜堵在在大门口,用冰凉透骨的声音对她道,“你唯一一次机会,没能害死我。接下来,你会为自己的无知而付出代价的。”
缇娜背脊一凉,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她。只见唐颐嘴唇微微抿起,那微翘的唇角,好似一抹浅浅的笑。只是在她看来,这笑不但不温暖,反而如同一朵冰雕的花,缓缓绽开。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挺了挺胸,不甘示弱地回嘴,“我是血统纯正的德国人,少女团的先锋,你这个外国人能拿我怎么样?”
“能不能怎样,日后我们会见分晓。”在跨出大门的时候,和她擦肩而过,唐颐没退让,两人的肩膀重重一撞。
缇娜没料到她的力气这么大,不由自主地倒退了步,回了头,对着她的背影叫道,“我们走着瞧!”
唐颐没有答话,甚至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跨出步伐,向外走去。
“死病猫,神气什么!”缇娜气呼呼地走进店铺,在椅子上坐下,本想给自己倒杯水解气。突然一个念头窜入脑中,她眼珠子一转,放下杯子又匆匆地追了出去。
唐颐走出店铺后,迎面正好驶来一辆电车,她想也没想,一步跨了上去。这趟列车,前往集中营。病了这么久,自己没法去,也没人替她传讯。和父亲失去联系近一个月,不知他现状如何,心口上始终有这么一根弦悬挂着,让她心神不宁。一旦恢复了力气,身体里的那股子蠢蠢欲动又钻了出来,带着对父亲的思念,情不自禁地再次踏上这方土地。
现在这个时间点,劳工们已经结束工作,采石场四周空无一人。但唐颐做事机警保险,耐着性子在树林里等了好一会儿,直到天空完全黑了下来,夜色笼罩大地,她才感到一丝安全。
她悄悄地从灌木丛中跑出来,小心翼翼地将信件埋在约好的地点,纸上虽然只有寥寥几笔,却表达出了她对父亲的思念之情。
见信如见人,希望父亲早日看到。
夜色下的树林冷冷清清,偶然头上掠过几只乌鸦,那粗哑的叫声撕裂宁静,显得有些阴森。无人的采石场显得有些空旷,这里也不知道埋了多少亡灵,想到那些惨死在纳粹手里的冤魂,唐颐纵是胆大,也不由背脊一凉。她不敢再逗留,将要做的事情办妥后,又小心翼翼地退回了林子里。
采石场上埋着她的希望,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又回头。集中营里,那一簇簇的灯火,如同鬼眼;那一扇巨大的铁门,如同魔鬼的利齿,简简单单的一堵墙,隔出了人间和地狱的距离。
想到上一次见到唐宗舆时的情景,不由一阵心酸,眼眶微微发红,眼泪模糊了视线。
爸爸,我会救你出来,一定!
可是,壮志豪言说着容易,真要做到,谈何容易。
踏着月光,她心事重重地走出林子,刚回到车站,背后突然有人拍了她一下。唐颐一惊,立即回头望去,没想到,站在自己后面的人竟是缇娜。
在这种地方看到她,显然不是巧遇,她不由皱起了眉头,脸上显露出一丝怒意,沉着声音道,“你跟踪我?”
像是抓到了她什么把柄似的,缇娜咧开嘴巴,得意洋洋地笑道,“怎么,你心虚了?一个人跑来集中营,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生气归生气,但唐颐还是迅速冷静了下来,面不改色地回答,“我来这里散步。”
缇娜围着她走了一圈,叫道,“天都黑了,跑到这种地方散步。骗鬼呢!”
唐颐冷笑,“不是来散步,那你说,我是来干什么的?”
缇娜被她这么咄咄逼人地一堵,顿时语塞,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时,前方有轨电车缓缓进站,唐颐伸手推开她,转身上了车。缇娜三两步也跟了上去,在她对面坐下,压着嗓子威胁道,“我要去军警部揭发你。”
唐颐转过脸,望向车窗外面的风景,一言不发。
见她一脸冷漠,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话,缇娜捏着拳头跺了跺脚,道,“我会让你后悔的!”
***
我会让你后悔的!
为了兑现这句话,缇娜一气之下,真的跑去了军警部。她说了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不经大脑的行为,带来了一个可怕的后果。
唐颐和缇娜,包括玛利亚恐怕都不会想到,她们所居住的这个小城市,远没有看起来的这般安宁。人群中到处都潜伏着反对纳粹的地下组织,平静的海平面下隐藏的,是汹涌的暗涛。缇娜这么一闹,惊动了党卫军,这些人办事向来雷厉风行,再度突击全市,绝无半点耽搁。风暴来得突然,地下党还没准备,就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逮捕了一批,就地阵法了一批,剩下的也闻风而逃。
看到这个结果,缇娜怔住了。那天,她确实跟踪了唐颐,只不过天色渐暗,她没有胆子跟入林子。说到底,其实她并不知道唐颐干了些什么,本着报复心理,只想吓她一吓。谁知,这事捅到了党卫军那里,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具体地下党是什么,到底犯了什么法,缇娜并不清楚。但看见一干人等,因她的任性妄为而受到了牵连,家破人亡、锒铛入狱,这个却是铁铮铮的事实。事情弄大了,她却害怕了,带着行李躲到柏林的外婆家去避难,留下一个烂摊子眼不见为净。
这几天,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可说来也怪,外面鸡飞蛋打的,面包房里却安静得出奇,这些士兵到处搜查,偏就跳开了她们。
这个金钟罩自然不会是因为缇娜是举报人的缘故。这么安静,只有一个可能,更大的暴风雨,将至。
唐颐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况且,党卫军是何等森严的组织机构,遍布全欧洲。如果,这些人的目标是她,那么逮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再说,父亲还在集中营里关着,无论她走到天涯海角,都有这么一根线牵扯着,飞不高、也跑不远。她要真能狠下心扔下这世上最后一位亲人,当初就跟着麦金托什走了,压根儿不会来德国。
无奈,也无力挣扎,所以她索性等着,是好是坏,两手一挥,交给上帝去定夺。
玛利亚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反应也迟钝,对女儿闯的祸一无所知。望着外面大动干戈的士兵,嘴里不停地唠叨着,这些党卫军们太大惊小怪,害得她连生意度做不成了。有时,无知也是一种幸福,感受不到危机,自然也不觉得害怕。
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过了三天,该来的终于来了。
先是来了一拨士兵,唐颐也分不清究竟是党卫军,还是其他的什么军团,总之,他们闯了进来。玛利亚迎上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他们用枪指着,夹持着带了出去。
铺子里只剩下唐颐一个,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屋里屋外安静得不像话,气氛压抑。外面的马路被小分队封死,确定自己走不出去,她的一颗心反而安定了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
大街上开来了一辆车,库里斯的身影,在门外一闪而过。外面起了一点小争执,但很快就平静下去,他朝着这里走来。不知为何,她稍稍地松了口气,来个熟悉的人,总好过陌生人。
库里斯推开店铺的大门,一步跨了进来,玄关处悬挂着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慢慢地走近唐颐,脚步声沉重而坚定,一步步全都走在了她的心尖上。
她低下头,目不斜视,手里使劲地捏着面团。
库里斯走到她面前,一手按住她的手背,迫使她停下手头的活儿;另一手抬起她的下巴,逼她抬头望向自己,从容不迫地道,“我们谈一谈。”
那双绿色的眼睛中波涛暗涌,看得她心砰砰直跳,两人对视半晌,她率先沉不住气,“谈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他眯起眼睛微笑,“真的这么无辜?”
唐颐转开下巴,道,“是。我被人陷害了。”
“陷害?”库里斯有些惊讶,嘴里玩味地重复着她的话,目光一转,咄咄逼人地问,“那么,是谁逼迫你去集中营?”
他向前踏近一步,她便向后退开一步,他步步为营,她退无可退。背脊贴上了墙壁,冰凉的感觉刺骨三分,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她索性挺起胸膛,迎向他的目光,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在里头。
“你明明知道原因,为什么还要问我?”
“因为我想听你亲口说。”
他伸手撑住墙壁,低头审视她,那目光精锐而尖利,撕开她的伪装,将真实的她法暴露在空气中,无所遁形。
唐颐咬着嘴唇,沉默。她不说话,库里斯也不强迫她,眨着一双绿眸,就像觅食中的狼群,一步一步将猎物赶入死角。
静默了一会儿,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下,她让了步,低声问,“上次你说的话,还有没有效?”
库里斯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问,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说,还故意使坏。伸手放在耳边装作听不见,挑眉道,“你说什么?这么轻的声音,是想考验我耳力?”
唐颐无计可施,只好清了下嗓音,重复一遍。
他扬了扬嘴角,一脸惊讶,“我上次说了什么话?我怎么不记得了。”
明知道对方在耍自己,却也无可奈何,他这么说,不就是要让她觉得难堪,想磨平她仅有的那一点骄傲和尊严吗?
为了生存,骄傲和尊严都可以丢弃,但只有这颗心,一定要好好保管。她抿着嘴唇,靠墙站着,一言不发。
见她缄默,他的目光上下瞥过她,伸手打了个响指,装出一脸突然恍悟的模样道,“啊哈,我想起来了,拿你换你父亲的自由。”
库里斯说完这句话,静默了一会儿,可视线却不曾离开她。有一种压力叫做心理压迫,而他正不费余力地在制造这种压力。
“这么说,你是打算自愿献身了?”
这话说得直白,她脸色嫣红,出于东方女性的矜持,那个‘是’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库里斯带着手套的手,贴着她的衣服,按在她的心口上。那粗糙的皮制品让她感到不适,下意识地一缩,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见状,他拍了拍她的衣领,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道,
“不愿意就别勉强,我库里斯不会强人所难,尤其是强你所难。更何况……”他话锋一转,微微地俯□体凑在她耳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从集中营里弄一个人出来,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我怎么知道这代价花下去,值不值呢?”
代价……天上不会掉馅饼,任何人出手相助,都是要回报的。唐颐沉默了半晌,声音才响起,是如此青涩,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道,“任何代价,我都愿意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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