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百年古城临钺,忽然响起雷鸣般的鼓声。
一声一声,落在冬日的晨风里,惊醒了尚在沉睡中的人们。随后一列列军队,整齐统一的排列在城门两侧,似乎在恭候尊贵的客人到来。
老旧的城门,被头戴巨盔的林津之用力推开。
这一次,他没有骑着骏马,而是徒步前行。走在那黄沙漫天的草地上,迎接他的是对面西栎的千军万马。
而那万人之前的平反大将军西栎,高骑黑马,一身黑色铠甲光芒万丈,配合他背上的方天画戟,锋芒毕露。
他身后密密麻麻的士兵中,妄琴牵着红日,一时不知该坐上去,还是不该坐上去。因为军中没有功勋的小兵,是不得配马的,有了军衔的将士才能骑马跟着西栎。
但她却有偏偏有一匹马,还是匹闻名天下的神驹。
不骑马,又牵着马,让她站在军士中格外醒目,有些格格不入。
“你,过来。”西栎忽然出声,伸手一指,直向人群中的妄琴。
“我?”妄琴指着自己的脸,见西栎点点头,困惑的走上前问:“将军有何吩咐?”
“上马,到这里来。”他用方天画戟在右侧的黄土里,轻轻点了点,示意妄琴到身边来。
为什么众目睽睽,西栎竟提出如此奇怪的要求?她明显几分迟疑,悄悄咽了口口水。此时公然反抗,似乎也不太好,那不是拂了大将军的面子吗?
“是。”
轻声答应,妄琴硬着头皮跃上马背。然后勒紧马缰,慢慢走到西栎指定的位置。
“嗯,很好。”西栎满意的点点头,视线扫过妄琴头盔下铁青的嘴唇。
她好像并不开心。因为看出她的无所适从,才会故意替她解围,为什么她反而更不高兴了?
女人真令人费解啊!
在万人瞩目之下,林津之一行人的脚步,终于停在了西栎的黑马前。他接过泽裕递来的求降书,在西栎面前单膝下跪。高举过头顶,口中振振有词:“请平反大将军接受求降。”
那一刻,泽裕的眼神有意无意扫过妄琴的脸。心中却万分惊讶,她竟能站在离西栎最近的地方。看来西栎挺看重她的。短短一日,就能引起大将军的注意,果然不是普通人。
只是不知为什么,见到这一幕的泽裕,心里像浇了一瓢油,怒火忽地燃烧起来。
西栎俯身,用没握长戟的手,缓缓接过林津之的求降书。而后将长戟猛地往土中插去,对后面千万士兵朗声道:“进——城!”
话音未落,所有军士齐声喊道:“将军威武!将军威武!将军威武!”
那声音响彻天地,震惊山河。
大西军队以磅礴的气势,走入了临越城门,沿路望去,路边挤满了临越城的百姓。大家聚集在大街小巷,对着进城的西军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但大多都在赞叹西栎的神威,以及对眼前盛事的惊叹。
从未被如此多人注目,妄琴竟开始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手心悄无声息的渗出冷汗。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西栎一边朝人群挥手,一边得意洋洋的问妄琴。
“呵呵。”
她的嘴,常常往上扬起。在灯影里,像是两叶淡红的花瓣,微微合在一起。而此刻,妄琴无可奈何的笑中,带些莫名的吃惊。毕竟有生之年,能感受这种盛况,实属难事。
但她这不经意的一笑,却落入人群中某人的眼中。
这人就是十年前的纥奚延,他混在普通百姓中,猛地一愣,尽力压低戴着的黑色斗篷,目光却穿过黑纱,落在妄琴露出的嘴角。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西栎身边?还好像是个女人?
那种笑意,也是纥奚延平时没有看到过的。不是娇笑,不是苦笑,也不是轻佻的笑,而是一种带着温暖的微笑。
心头仿佛粘住了些什么。这感觉当然不是烦闷,也不是喜悦。只是那么轻轻地,麻麻地,刺激着纥奚延的神经,让他对那个笑容过目不忘。
“怎么?不习惯?”
突然,妄琴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然后突如其来的巨大铁琴,遮住了半边天幕。泽裕那张清秀儒雅的脸,悠然出现她眼前。
“回军师,并没有什么不习惯。”
“嗯,是不是觉得很无趣?”他目不斜视的问。
“并没有觉得很无趣。”
“不老实,”泽裕看在眼里,脸上扬起一抹浅笑,别有用意的道:“如果我说待会儿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你去不去?”
“好玩的地方?”她听后,目光转了一个角度。笑容从无奈,变成惊喜,如一轮初升的明月,突然笼罩了一层光华。
“当然,然后顺便帮我一个忙。去吗?”泽裕神神秘秘的模样,勾起了妄琴的好奇。
“去......吧。”
“嗯,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泽裕意味深长的摸了摸她的头盔,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今天就能带她去北阴祭台。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跟在后面的,十年后的纥奚延,忍不住往人群中望去。似乎看的人不是十年前的自己,他的视线越过重重人头,落在人群最后的一个红衣男子身上。
这红衣人竟没有伪装,身影有几分虚幻,又真真实实的站在那里。
只是脸上蒙着的面具,让十年后的纥奚延毛骨悚然。那是一张纯银的笑面,只需一眼,就能让人汗毛竖起。太可怕的表情,就像深夜潜伏在窗外的刽子手,静静等待时机,然后一刀至你于死地。
难道是他眼花了?这世界怎么会有这种人存在?
因为站在十年前的纥奚延后面,他完全没有发现这个人的存在。目光还停留在西栎一行人的身上。
“你在看什么?”十年后的妄琴突然凑近,见身边的纥奚延紧皱眉头,大惑不解的问。
但随着他的视线,慢慢往前看去,不由得大吃一惊,指着黑色斗篷的人说:“那不是你吗!你十年前真的在!”
“嗯。目前来看来,我的确在,只不过这部分记忆已经没有了。我完全不记得自己来过。”
“怎么看起来十年前你没有戴眼睛上的面具?这面具到底是什么时候戴上去的?”
沉默,盘桓很久的沉默后。
纥奚延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道:“从临越城消失后,就开始戴面具了。”
“哦,是这样啊!”她点点头,没有继续追问。纥奚延不喜欢别人过多干涉自己的事,所以她不越雷区,毕竟在他心里,她仅仅只是个能帮助自己的工具。
“我说过吧,我是为了找一个人而来。”
但他莫名其妙的开口,有些反常的继续说道。
“是说过?我一直都想问这个人是谁?”一抹欣喜,从妄琴眼中划过,如同天边霞彩夺目耀眼。他终于肯慢慢对她袒露心声了?
“我妹妹,纥梦蝶。”
“她也来了临越城?”
沉默。
一切终究止步于此,纥奚延没再开口,也没告诉妄琴,他刚才看到的那张笑面。
而十年前的他,措不及防一个转身,低垂着眼睑,悄无声息的从人群里穿梭而过。却不小心在街角撞到了一个人,那人红色衣角绣着一条长长的鱼纹,纹路熟悉又陌生。
为何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纥奚延愣住,抬眸间对上一双奇异的紫眸。不由惊得倒退一步,指尖已戒备的落于斩日刀鞘。
让他惊异的并非那双异于常人的紫眸,还有此人脸上诡异的笑面面具。
笑面人在与纥奚延对视时,眸中明显也掠过一丝诧异。他仔细打量了纥奚延一番,不知神情如何,只有似笑非笑的面具。
“刀,就算了,”他轻轻抬手,压下纥奚延放在刀鞘的五指。然后别有深意的道:“但是你,别再轻举妄动。”
“何意?”
“晶石暂且保护好。我替你引开他们。明日子时,御林第二棵柳树下。”
不等纥奚延再问,像在眨眼之间,笑面人的身影缥缈如风,刹那消失在最初的位置。再回头,才见他的脚步已远在十尺之外。
片刻后,又飘至更远的地方。
这一幕落入十年后的纥奚延眼中,他从刚才就没再与妄琴继续关注西栎。而是悄悄看着十年前自己的一举一动,这才惊奇的发现,原来他与这个笑面人早就碰过面!
“妄琴,我记得你说过,你们雁羽之中,是不是有一个人戴着奇怪的面具?”
“雁羽戴面具的人很多,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
纥奚延展开手心,用另一只手,在上面画了一个笑脸,问:“这一个。”
“你!为什么要问他?”妄琴大惊失色,怔怔地盯住他的脸,半天没有移开眼珠。
“有吗?是谁?”
“莫笑。”
“哦,原来是叫莫笑。真奇怪啊,明明戴着一张笑着的面具。”他云淡风轻的转身,神情却在离开妄琴目光的那一刻,瞬间变得阴郁。
没听过,不知道身份,不知道目的,什么都不知道。是个巨大的威胁。
“因为他不会笑,从出生就不会笑,所以成豫汤给了他一张笑面。”
“可是这张面具,比他不笑更让人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