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摔伤的事情,让冯玉姜好一阵子不愿理睬钟继鹏。至于钟母,钟母那阵子脸上总是冷冰冰的。钟母占惯了上风头,大约是头一回在冯玉姜面前折了面子,偏又没得到儿子的武力支持,偏又没有由头再去冯玉姜那儿扳回来,索性冷着一张老脸给大人小孩看。
你说这东屋西屋的住着,碰头磕脸,冯玉姜本来也不是跟人记仇的性子,没成想钟母自己先冷战上了。冯玉姜索性该干嘛干嘛,只当没看见她那张叫人不舒坦的脸。
离婚,冯玉姜明白也就是说说气话,没法当真,没指望真的能离。不论从哪方面来讲,她跟钟继鹏现在肯定是离不开婚的,在当时的农村,像她一个拖儿带女的女人提出离婚,哪是那么容易的!且不说会给孩子带来什么影响,甚至叫旁人看不起几个孩子,只要是钟继鹏不同意,她就难离成。但钟继鹏却不能一点不受到这些话的影响,起码,他现在知道冯玉姜不是任人搓圆揉扁的。
冯玉姜留下二丫在家看顾了几天小五,自己趁着秋忙假,带着山子把花生赶紧收完,又紧赶手地割了豆子,三个大孩子秋忙假结束也就开学了。
冯玉姜只好再把小五交给钟母,
花生茬一般是种的小麦。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最当时,这是当地老庄户的一句农谚。冯玉姜一个人紧赶慢赶,总算赶在秋分跟寒露节气之间把麦子种下了地。
种麦子,可不是一个人能干的活儿,要有人或者牲口拉耩子,要有人撒种,人力拉耩子最少需要两个人,用牲口,又得有人在前头牵牲口。也就是说,种麦至少需要三个人才行。
冯玉姜是借了旁人家的毛驴子把麦子种上的。人家也是看她实在不容易,不光借了毛驴子,还跟了个劳力来帮手,再有多亏侄子钟传军实在看不过去,顶着他妈那白眼来给她帮了两天工,总算三亩半麦子种完了。
余下一亩茬地,冯玉姜种了大豌豆。理由还是一样,大豌豆省事儿,也好卖,还可以做个豌豆馒头、豌豆汤什么的,给孩子们打打馋猴儿。
等到地里稀稀拉拉看得见麦苗的时候,冯玉姜总算把地瓜起完了。地瓜秧一堆一堆的留在地里,要等晒干了才会往家里拉,那时候早已经是满地白霜了。地瓜秧子上,偶尔会有那种不留意余下来的小地瓜,那时就冻得软不拉几,地瓜皮成了深紫红色,用手一捏,便往外淌水。
这种冻过的小地瓜,吃起来别有风味,有点像冻过的秋梨子,特别甜,但没有鲜地瓜那么脆。
地瓜秧弄回家,还可以把上面的地瓜叶子打下来碾碎,是喂猪的主要饲料,街上能卖到六七毛钱一麻袋呢!冯玉姜家没喂猪,她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多功夫打地瓜叶子,只能眼看着抛撒了。
那时候农村里,地瓜是秋冬填饱肚子的主食。庄户人收藏鲜地瓜,便是在地上挖个窖子,把地瓜密实地搁进去,窖子上边搭上粗木棒,苫上一层秸秆,秸秆上头再苫上一层厚厚的麦草,最上层培上土。这样层层保护,借着地温,能窖上一个冬天不冻不烂,直到开春收得好还是能吃的。
当然,地瓜窖子要留个门,平时用麦草堵上,培上土。家里吃地瓜,都是隔一段时间进去扒一次,因为那门留得很小,大人很难钻进去,这往往都是刚子专属的活儿。
地瓜秧堆成几米方圆的一堆,用草叉把地瓜秧挑起来,偶尔还会见到躲在地下取暖的刺猬,冯玉姜遇到的最大的刺猬,被放羊的老头拿走称过了,足足有七斤三两沉。
庄户人,尤其是日子拮据的人家,没有喜事没有贵客的话,几个月也见不到一点肉,冯玉姜知道,那大刺猬,肯定是叫放猪的老头拿回去扒皮煮着吃了。
几只老鹰在天空盘旋,偶尔绵长地叫两声。深秋的田野,一片空旷寂寥,显得十分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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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过后,刚要闲下来,生产队便通知上河工了。
现在已经很少听到“上河工”这个词了。直到九十年代初,有些地方的乡村还是有“上河工”这一说。
上河工,老百姓也习惯地叫“扒大河”。从五六十年代开始,农村开始大力兴修水利,那时候靠的就是人力。但凡有大大小小的水利工程,邻近地区的农民,大都要出人出工。红旗招展,肩扛手挑,千万民工挖大河,解放以后很多的水利工程,就是这样一铁锨一铁锨挖出来的。
到九十年代初,这种征集农民出义务工兴修水利的做法就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专业的施工队,和各种大型的机械。
八十年代的河工,一般不再是大型水库、水渠,相对简单了许多,也就是疏通一下沟渠河道,或者给修路工地铺铺土方什么的。
那一年的河工,正是修小北沟的那条路。
开春冯玉姜抓阄抓到了小北沟的二号地块,是一块茅草荒,她在里面种了棒子,收成勉勉强强的。现在棒子已经收完了,种上了小麦。地里头小麦苗刚刚出齐苗的时候,公家征用了那块地,冯玉姜因此得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青苗补偿费,队里还给她补上了一块同样面积的好地。
好些人对这事眼馋得很。能不红眼吗?公家补的钱跟那块小麦的收入差不多,但省了交公粮,省了收麦的人工,还补上了一块好地,那可是生产队最好的地呀!
当初抓阄抓到一号地块的老韩家的,为这块茅草荒掉了好几回眼泪,这下子高兴得都快疯了。
冯玉姜高兴的倒不是这些,她高兴的是,大公路要修到家门口了。
修路工地上来了好多人。农民义务工也就是帮忙挖挖土方,人家专门的筑路队才是主力军。
筑路队在紧挨镇子的一块空地上设立了转运场,好多的卡车、拖拉机,大堆石子料啊、沙土啊什么的,旁边还建起了一整排临时的板房给筑路队的人住。
人多,都是来修路的工人,冯玉姜就打算开始卖油煎包。所以,当大队干部找到她家,问她上河工是出工还是出钱时,冯玉姜二话没说就选了出钱。手里有青苗损失补的钱,她现在能交上。
“可以出钱代工?那我出钱,多少?”
大队干部很意外地看看冯玉姜,说:“你真出钱?那可太好了,村里人工足够用,缺的就是钱!”
农闲了,人工不值钱的,老百姓家里不缺闲人。
冯玉姜收拾停当,就选在旁的人上河工那天摆出了油煎包的摊子,还故意选在靠近转运场的地方。她也弄了丸子汤,反复想了想,煎粉她暂时没弄。煎粉那东西,管饱不顶饿,修路工地上都是出大力气的,需要顶饿的硬饭,肯定还是油煎包更好卖些。
冯玉姜在一大早支起了包子锅,借着工地的人气,很快就引来了好多人。
这深秋寒凉的,干着修路的重活,坐下来要一盘油汪汪的煎包,再要上一碗滚热的丸子汤,多多的加两勺红辣椒面,辣得咝咝呵呵,额头冒汗,浑身发暖,这钱花得值!
渐渐地,冯玉姜摸透了工地上卖饭的规律,一大早上冷,丸子汤更好卖,要多准备一些,中午有些吃包子的人,是不买丸子汤的,冯玉姜便给提供了开水,晚上的生意她没法做,要早早地收摊子回家,推着手推车还有三四里路,小五在家等着喂奶呢!
等到她进了家门,二丫就已经做好了晚饭,基本上都是地瓜粥,就咸菜。当地早晚饭没有炒菜的习惯,也是因为日子穷吧。冯玉姜觉得孩子都在长身体呢,应该多吃菜,跟二丫说过以后,有时二丫也会炒上一碟子白菜或萝卜丝、老番瓜什么的。
没多长时间,冯玉姜跟工地上的人渐渐熟识起来,有些子常客冯玉姜都能认出来了。
有一回,老何来吃包子,给冯玉姜提了个建议。
“大妹子,你这包子好吃,就是感觉少了点什么搭配,要是能准备点酱菜什么的就着吃,那肯定更好。”
老何四十多岁,在工地上似乎还是个管事的头头,每天至少有一次,老何都会到冯玉姜的摊子上吃包子。偶尔他也不吃包子,想换换口,就到烧饼摊子上买几块烧饼,坐在冯玉姜的摊子上,吃着烧饼喝丸子汤。
小镇子卖饭菜的也实在不多!
之前来吃包子的人,也有过找咸菜的。冯玉姜听了老何的话,便尝试着把自家腌的辣疙瘩切成丝,放上干红辣椒炒了,放到桌上由着客人自己拿小酱碟夹去吃,倒是挺受欢迎的。
辣疙瘩,有些子地方叫大头菜、大头芥,学名应该是叫芜菁吧。当地农村人家,到了秋后往往都要腌上一缸,一冬天它就是饭桌上的主角了。当地人一般都是腌过了再烀熟,烀成黑咸菜吃。
其实腌辣疙瘩细细切成丝,放上花生油、干红椒炒了,咸香微辣,好吃得很。即便不炒,辣疙瘩丝滴上几滴芝麻香油,就已经是咸脆爽口好下饭了。
冯玉姜还做了一些子腌萝卜。
添上两样咸菜,带着煎饼来喝丸子汤吃咸菜的人就多了起来。修路的工人也好,上河工的农民也好,都不会日子太宽绰,自家带煎饼的大有人在,买一碗热汤吃咸菜,在这深秋里就滋润多了。
包子照旧地卖,咸菜也不值什么钱,但冯玉姜的丸子汤一天便要多卖上两锅了。
冯玉姜尝到甜头,开始把眼睛盯在了家里的黄豆上。她想到了盐豆子。
盐豆子,那绝对算是苏北鲁南的一绝啊。苏北鲁南地区的人,几乎没有不喜欢吃盐豆子的。
做盐豆子一般是在秋收之后,自家出产的黄豆,要一粒一粒地精心挑选,放进大锅里清水煮透,煮得面面的,捞出来控干水,装进布口袋里扎紧,外面包上棉絮、油布,放进麦垛或大堆碎地瓜叶里捂上三四天,扒出来用筷子挑一下豆子,捂得好的,就会扯出一根根粘丝,闻到一股热热的酵香,这就算捂好了。
这捂的程序上不得要领,盐豆子就不够鲜,还会发霉难吃。
捂好的豆子,放上细盐、姜末和红辣椒面,拌匀了,风味独特的盐豆子就做成了。
这样做出来的盐豆子,易保管,好收藏,要是放到太阳下晒成干盐豆子,吃上一整年都不会变质。那刚捂好拌好的鲜盐豆子,红通通的,辣乎乎的,酵香浓浓的,用新烙的带着粮食香味的煎饼一卷,满口生津,鲜辣开胃,怎么不叫人食欲大振!
盐豆子不光好吃,还能和脾胃,解腥毒,去寒热。盐豆萝卜干、大葱沾盐豆、盐豆炒鸡蛋、油炸盐豆子……光是听听这些子菜名,就能让一个老苏北忍不住直咽口水。
旁的不敢说,作为一个做了几十年饭的农妇,冯玉姜上辈子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做盐豆子的行家里手。
冯玉姜记得,她上辈子也进过人家城里的大超市,那盐豆子被装进精致的玻璃瓶子里,摆在货架上卖,成了当地有名的特产。或者装进漂亮讲究的纸盒子,是当地城市里逢年过节送人的礼品,卖得那个贵!
今年冯玉姜家种了好几亩豆子,春茬的,麦茬的,黄豆她有的是。那时候盐豆子老百姓谁家也都会做,做得好与不好而已。冯玉姜不敢指望现在就能把这盐豆子做成特产、礼品,但是,做出来放在包子摊上给客人吃,还是可以的。
要是受欢迎,做盐豆子去卖给镇里、城里人,那就更好了。卖盐豆子,比直接卖给粮管所的话,肯定能多卖不少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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