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何大老爷不成器,为了不被本事比他强出不少的弟弟们踩下去,真是恨不能把心都剖出来捧给何老夫人,一辈子在自己亲娘面前连口大气儿也不敢喘,连累的何大太太在婆母面前就跟个丫头似的,战战兢兢侍奉了一辈子,还是只拿钥匙不当家。
加上何大太太娘家也不过是渤海的小士绅,因缘巧合下才能由两家的老太爷生前定下这门亲事,何大太太在何家老宅的地位不免更为尴尬。
仔细算起来,何家这一辈儿的妯娌里,只有何大太太一个是高嫁进门的,是以她虽然是嫡长,腰杆反倒不如年纪小的弟妹们硬气。
当年长子何健一出生,何老夫人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孩子直接抱走抚养,何大老爷还一脸的与有荣焉。
何大太太月子都没出,床都下不了,还要摆出一张笑脸谢何老夫人体恤,替他们夫妻教养子嗣,夜里眼睛都不知道哭肿了多少回。
说不定这几年眼睛不怎么能见风,容易落泪的毛病就是月子里坐下的。
何大太太恨毒了婆母何老夫人,天天求神拜佛只盼着何老夫人早些下阿鼻地狱,这样何大老爷就不用白天黑夜的担心被弟弟们越过去,她自己也不必再担心哪一处惹了婆母不满意,婆母就把管家大权交给别的妯娌。
可怜何大太太日也盼夜也盼,却没想到何老夫人挺过了初春那场风寒后,竟然越活越健旺了,如今还要越过他们做父母的直接插手孙子辈的亲事。
苦苦熬了半辈子,何大太太心底仅存的念想无非就是熬死何老夫人,以后也能安稳受用、享儿孙福气,如今连这点盼头都要被抹了去,这让何大太太如何忍得?
如果不是何健在何老夫人身边养大,一直对她这个当娘的不算亲近,何大太太都甘愿冒触怒何老夫人的风险,直接背地里劝何健搅黄了此事。
想到眼里只有老夫人、隐隐约约还有点儿看他们夫妻不起的长子,何大太太心里就跟堵了块黄连似的,更将何老夫人恨上十二分。
不过老三家的还在旁虎视眈眈,何大太太纵使忍无可忍,也只能从头再忍,横竖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曾家丫头嫁了进来,她以后没有孝顺媳妇侍奉而已。
孝道在头顶上压着,老夫人又是活一天少一天,何大太太就不信做媳妇的还能欺侮婆母,侯府千金也怕流言蜚语。
压下心里一阵阵上涌的厌恶,何大太太扯了扯嘴角儿,没事儿人一样由丫头们簇拥着继续往上房走。
报信儿的婆子晓得何大太太这是听进去了,十分有眼色的静悄悄退了下去。
就这么会儿功夫,她还是瞅着大家伙儿不注意,给管事的塞了小半吊钱才能过来,就为了迎个外八路的亲戚,老夫人是把阖府支使的人仰马翻,就差把整个何氏祖宅都翻修一回了。
何大太太领着人到的时候,妯娌何二夫人正恭敬的站在何老夫人榻前,仔仔细细的报这次去江南采买土仪的账册子。
何二夫人说话一贯柔声细语,丫头掀帘子的声响恐怕都比她的声音大,何二夫人却连头都没抬,仿佛压根儿没听见有人走了进来,只留给何大夫人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暗骂老二家的不尊长幼,玷辱了书香门第的好出身,何大太太却不敢当着何老夫人的面儿跟何二夫人争锋,只能继续一脸与世无争贤良淑德的站在弟妹的下首听着。
谁让何二老爷是这一辈爷们儿里官职最高的?
何老夫人本就因为何二老爷会读书高看二房三分,自打去年何二老爷外放之时何二夫人自请留乡侍奉婆母,二房更是成了个香饽饽,在老夫人跟前绝对是合族头一份儿,从来就没入过何老夫人眼的何大太太更是要一让再让。
等到何二夫人终于温柔和缓的把事儿禀报完了,何老夫人才抬了抬眼皮,一脸慈爱的对着规矩侍立在一旁的何大太太招了招手。
“你呀,眼瞅着都是要喝媳妇茶的人了,还是这么实心眼儿。我跟老二媳妇说事儿也不晓得坐,倒累你干站着。丫头们也都该打嘴,伺候了多少年了,愈发回去了,也不给你们大太太上盏茶。”
何老夫人说得亲热,何大太太却不敢顺杆儿爬。自家婆母那份翻脸不认人的功夫,她可是比弟妹们体会的更深些。
她正要再次剖白自己对婆母的孝心,何二夫人却已经快言快语的把话头抢了过去。
“母亲可是错怪大嫂了。”
何二夫人扬了扬眉,白胖的面庞倒也十分耐看,只是她吐出大嫂二字的时候一收下颚难免显出了双下巴,倒衬得她少了些伶俐。
“咱们临淄睡不晓得大嫂是纯孝之人?侍奉母亲衣不解带都不在话下,哪里会为今儿这种小事计较。”
何大太太心中忍不住狠狠啐何二夫人一口。
那次的事儿是给何大太太带来了些许好名声,可是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居然紧接着就散播何老夫人苛待儿媳的消息。
即便何大太太也觉得那些话言之有理,直说到了她的心坎儿里,可是她为这事儿在府里吃了多少哑巴亏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连丈夫子女都不站在她这边儿。
只是何大太太越是发自肺腑的盼着所有人都能忘了这一段儿,她的好妯娌就越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何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也顺着何二夫人的话夸了何大太太一句孝顺。
“老大媳妇这一点是没得挑,”何老夫人话一顿,慈眉善目的就转了话锋:“不过管家理事上,也不能少了你们妯娌的帮衬,家和方能万事兴。”
这一句就有些教导的意思在里头了,何大太太并何二夫人都不敢再安坐,纷纷起身垂首听训。
不过相比于心中得意的何二夫人,何大太太垂下脸之后面上的神色可就没那么好看了。
何老夫人却懒得管这些。即使对媳妇们的怨气心知肚明,又有什么值得她在意的?
自从几十年前她以世袭肃国公府姑娘的身份下嫁到何家以后,上到公婆下到夫君小姑,哪个敢给她气受?
遑论如今的临淄何还是她当家作主,任谁进了这个门都别想翻天。
“老二正在江南任上,采买这些交给他们这一房我才能放心。不然靖平侯府这样与国同长的世家登门做客,咱们招待不周就是个大笑话。”
曾家祖籍江南,虽说嫡长一脉立国以来长居京城,对祖籍的经营也一直没松过手,老的少的都还是偏爱江南风物,侯府的家生子儿们都练出了一双厉眼,买来的东西稍有不好都跌份儿。
何老夫人自认一番话说得语重心长,奈何落到何大太太耳中只剩下要把采买大权继续交给二房、放任二房吸大房血肉这么一重意思。
而何二夫人呢,则是一想到老夫人想把那么好的亲事说给大房侄儿就心塞。
亏她进门后就尽心奉承,关键时刻还不是被人扔在一边?老太婆就只记着一个健大爷,却不想想大房那样儿够不够得到人家侯府千金的鞋底儿。
与当年老肃国公府里头的明争暗斗比起来,何大太太、何二夫人两个火候差的远了,何老夫人一眼就看出她的话根本就没人听到心里,不由也生了几分厌恶。
“老二媳妇先下去吧,记得写信同老二再商量一二。”
何老夫人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何二夫人急忙压下所有心思领人退了下去,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更不要说问一句突然赶人的缘由。
单独留下来的何大太太也是坐立难安。
她可不认为老夫人留她是好意,指不定是心里积了什么邪火儿,又要给她一顿排头吃呢。
何大太太正垂首胡思乱想,倚坐在上首的何老夫人沉默半晌后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老大媳妇,我百般筹谋为的难道不是健儿?难道健儿不是你后半辈子的依靠?我一个半截都要入土的老婆子心心念念为的是哪一个?”
何大太太听的一怔,何老夫人却合上眼不再说了。
当天夜里,跟着大爷何健出去的仆从就有人先一步回来送信,说是大爷陪着贵客明儿一早就到。
因是直接禀报给何老夫人知道,何老夫人也没同儿子媳妇商量,便赏了来人双份上等封,又命他回大爷身边伺候。
等何大太太听着消息想过问一二的时候,送信的仆从早就骑马去得远了。
不论如何,大队车马还是如期而至,何老夫人天不亮就召集了近支晚辈,自己更是由媳妇们搀扶着迎出了大门。
纵使当年待嫁闺中时姊妹之间不觉多么亲密,萧氏被难掩苍老的庶妹何老夫人一声含泪的“阿姊”也叫出了十二分的伤感。
老姊妹暮年重逢自然有着说不完的话,不过倒不急于这一时。
萧氏与何老夫人相互搀扶着略说了几句后,便开始受彼此儿孙的礼。
萧氏给出的东西都只能算是中规中矩,何家老爷们得的是印材,夫人们是样式精巧的簪环,与福娘他们同辈儿的小爷姑娘们则是文房四宝等物,何老夫人却是大方的令人侧目。
不同于打头的二哥儿只得了制式新书,随后的福娘一个礼还没行完,就被何老夫人拉到了怀里。
“好孩子,快让我好好瞧瞧。”
何老夫人眉开眼笑的打量了福娘片刻,直接从身后的老嬷嬷手中拿过檀木匣子,取出里面的飘花紫玉镯子套在了福娘的腕上。
“这还是我祖母当年赏给我的,只有你这样的好孩子才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