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大家便散了,李掌柜回城南小院,安小北四个则被留下来伺候陈鹤轩,只有穆云翼自己拿着钥匙回茶楼睡觉。
第二天早上起来,茶楼里冷冷清清,穆云翼见安小北他们还没有回来,就自己去后院生火做饭,洗脸刷牙,吃饱喝足,又把纸笔搬到大堂里,继续整编唐诗选集。
直等到日上三竿,有人来敲门,穆云翼打开之后,发现是醉仙楼的小伙计:“东家叫关师傅做了饭,让你到那边去一起吃。”
“我已经吃过了,就不过去了,劳烦你跑一趟,还请回去替我向东家致谢。”
那小伙计意外地看了看他,转身走了。
又过了能有半个时辰,安小北他们才回来,走路的姿势都有点怪异,尤其是安小北,脸色惨白,直冒虚汗,穆云翼给他倒了杯茶,搀扶到一边:“你们四个伺候一个,还把自己弄成这样?”
安小北脸上一红,犹豫了一下,才小声说:“东家从岫岩那边弄了一套玉笋,昨晚掷骰子,我总输,就摊上个最大号的。”
穆云翼张大了嘴差点合不上,心说这陈鹤轩果然够变态的:“你为什么总输?”
安小北往后边看了看:“东家最喜欢我,每次来晚上都必要搂着我睡觉的,他们三个不忿,就串通起来,故意整我,哎哟!”他怕别人听见,转身的功夫,扭到了伤处,顿时痛得一个机灵窜了起来,不过站起来之后,也是两腿打颤,哆哆嗦嗦,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最后只在椅子上挨了个边坐下。
穆云翼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来呢?不去不行吗?”
安小北看了看他,随即惨然一笑:“你不知道,我们四个原来都是前街长春院的小倌,被东家看中了,拿钱赎身,放在这里当伙计。我们的一切都是东家的,别说他要我们的身子,就算是要我们的命,那也是要给的。能在这里过活,可比在长春院强上百倍,在这里我们只要服侍东家一个人,而且每年他也不过来上那么三五次,还有工钱可拿,东家还答应,等我们将来到了年岁,便把卖身契还给我们,并且去官府帮我们削了贱籍,做个良民,以后成家立业,也都是有指望的。”
穆云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对陈鹤轩的印象,也有点改观。
安小北又从怀里拿出一枚翠玉扳指,满脸幸福地说:“东家对我们很好的,每次来望城县都会给我们带礼物,这次是四个扳指,这个就算拿到当铺去,也值二三两银子呢。”
穆云翼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认为好就好吧。”
临近中午,茶楼里的客人逐渐多起来,几个相熟的大主顾里,范举人是先来的,看见穆云翼抄诗,顿时惊叹不已,拿起来反复端详:“云翼啊,你这字写得可了不得啊,我从五岁开始读书,到今年已经五十余载,日日笔不离手,写出来跟你这一个一比,就真成了鸡挠狗扒的了!”
穆云翼心中也有点小得意:“范老爷过誉了,小子能识得几个字,可不敢跟举人老爷比。”
“唉,惭愧啊,惭愧。”他把穆云翼写过的书页拿过来挨个看,每看过一篇就赞叹一声。
很快赵员外他们也来了,范举人便拿着穆云翼的字给他们看,这几个也是惊为天人:“从那荷包的字上,我们便看出云翼的字差不了,却没想到好到这般地步!”
几个人每人拿着几页纸,在那里观赏赞叹,门外陈鹤轩带着两个小厮进来:“什么事呢,竟然这么热闹!”
赵员外和邱掌柜几个与他也都是认得的,相互打了招呼,然后把穆云翼的字拿过去给他看:“云翼不光书说得好,有写得这样一手好字,真真是难得了。”
陈鹤轩接过去看了看,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低头在喜童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喜童点头出去,不多时回来,手里拿了一副折扇,陈鹤轩拿着折扇来到穆云翼面前:“云翼,没想到你竟然写得这样一首好字!这扇子是我堂兄从京城里给我带来的,俱是上好的牙骨,请名匠雕了龟鹤千年的图案,还未提字,原本想请铁岭那边一位书法名家来写,今日看了你写的字,比他的还好十倍!还请云翼莫辞劳苦,帮我题上一首吧!”
他是大老板,况且也算是正当理由,穆云翼不好拒绝,而且对自己的字也确实有信心,推辞了几次之后便应下了:“东家要在上面写什么?”
陈鹤轩道:“不拘诗词曲令,云翼看着什么好,随便题上一首便可。”
穆云翼想了想:“东家喜欢什么题目的?”
陈鹤轩眉目含情地笑着说:“我是个多情的,云翼能写一首情诗是最好不过了。”
穆云翼略盘算了下:“好,就写一首有情的!”他把折扇打开,蘸饱了浓墨,在上面写下了纳兰容若的《木兰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只写了前面两句,便惊住了周围一大票人,等写到后面,陈鹤轩已然愣住了,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那几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人生若只……”仿佛着了魔一般。
“好!好啊!”范举人最先击掌,“云翼,你这词可真绝妙到了极点了!”
穆云翼题上一行小字:穆云翼赠东家鹤轩于望城悦然楼。甲子年甲戌月甲辰日。
小心地吹干了墨迹,然后捧给陈鹤轩:“东家,怎么样?没有玷污了你这宝扇吧?”
陈鹤轩叹气道:“和你这诗这字一比,我这扇子变成了糟糠一样的俗物了,没想到云翼你年纪不大,竟然有这样的性情文才,我昨日真的是猪油蒙了心肝了,还请你千万不要厌恶我才好。”
穆云翼心说你是我东家,你不记恨我给我小鞋穿,我就高念阿弥陀佛了,连声谦逊几句表示自己不在意。
赵员外上下打量穆云翼,始终觉得他年纪太小,不该写出这样情感的诗来:“云翼这字好,诗更好!我这辈子也是爱字爱画之人,见了好字好画就走不动道,不论多少钱,非得弄到手不可,云翼,说不得今天我要厚着脸皮,向你求一副墨宝了!要不然今天我这觉也睡不好。”
穆云翼爽朗地笑:“我这算什么墨宝!员外想要,我只管写了便是。”
“且慢!好字非得好笔、好墨、好纸、好砚不可,否则便玷污了才情!”赵员外把小厮叫过来,让他跑回赵府,不多一会,就捧了一套笔墨纸砚回来,“这笔是最好的湖州羊毫,这墨是最好的徽州油烟墨,还有砚台、宣纸,云翼可用它来写。”
穆云翼拿起大笔在手里掂了掂:“我好久都不曾写这么大的字了,恐怕浪费了好纸好墨。”
赵员外只说不妨,让他落笔,穆云翼又问他想要什么题目,赵员外说:“你这几天讲的三国便好,不如以三国为题,为我写上一幅。”
穆云翼想了一会,陈鹤轩已经亲手将墨磨好,穆云翼挥毫落笔,一气呵成,写的是杨慎的那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妙!妙啊!”范举人激动得尖叫一起,状若疯癫,“今日能得见这样一首绝妙好辞,真真是不枉此生啊!”
赵员外也激动不已,用颤抖的双手把纸捧起来,看了一遍又一遍:“回去我就让人裱起来,传给子孙后代!”
陈鹤轩在旁边看得再次愣住,心中暗想:先前看这人写出那样的句子,还道他与自己一样,是个至情至性之人,以后可引为知己,如今看了这首词,豪迈壮阔,远超世间须眉丈夫,这等心胸,自己却是远远不如了。
赵员外得了字,欢天喜地让两个仆人小心地捧回家去,等他听完了书亲手装裱,并跟穆云翼说:“这样的字,这样的词,我若说给钱,倒真是凭白玷污了,云翼的风骨我也是知道的,我已经让人回家去取前年所得的那套文房四宝,当时花了我近千两银子才拿到手,这回就送给云翼,只希望云翼以后再写诗词时候,用上好墨好笔,方才不辜负你这文彩!”
我宁愿你给我十两二十两的银子来的!穆云翼心里呐喊着,面上却还要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君子不夺人之爱,员外得这东西时候,颇不容易,想必宝贝得很,而且又是如此贵重,我如何能要”
赵员外把大手一挥:“我家里收藏的笔墨少说也有两间屋子,留在我手里也只是摆设,给了你才是适得其所,云翼莫要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