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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格桑物语(1 / 1)

巨大的投石器在他身后一字排开,在滂沱大雨中仿佛一群张扬舞爪的巨型野兽,舌头一缩一吐,垂涎的望着凤翔这块肥肉。`大雨将飞扬起的飞灰覆向地面,城楼已在三天的轰炸中被炸开了好几道口子,但每一处缺口都由守城士兵拼死堵住,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看到敌军的士兵退下去,赫连终于感觉到了身体的疼痛,飞石撕开他的铠甲,坍塌的墙垣撞伤他的脊背,不知鲜血从什么地方一层层漫出,只知染红了整片铠甲。他以一人之力死守主城墙,短短半柱香的战争杀敌不下百人。

他单手撑着刀,屹立在残败不堪的城楼之上。大雨之中,城下一匹玄色烈马嘶鸣。玄马上的人金甲白袍,手里一柄长剑指向城墙上的赫连。漆黑的风雨中传来他沙哑而得意的声音:“东都洛阳和皇都长安皆已陷落,连皇帝都已仓皇南逃,你,死守西都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句话,比身上任何一个伤口都要疼痛。

守城士兵全都一愣。手中兵器颓然失去了光彩,攻人城必先攻人心,是啊,皇城都失守了,他们这样死守凤翔还有什么用?

天地间唯有咆哮的大雨敲打地面的声响,那是无数死在战场上的亡魂的哭泣。

脚下一位在厮杀中被斩断双腿的士兵突然抓住他的裤脚:“赫连将军,凤翔守不住了,弃城吧!那个即墨一心想杀您,我们会为将军拦住他,将军快逃吧!追随皇上逃到川中,等有一天光复凤翔的时候,再替我们报仇!”

逃?赫连眼中闪过一晃而逝的悲哀。他,赫连千夫,驰骋疆场五年,手中这柄赤冶刀从来只有让敌人望风而逃的份。

他心想,他绝不逃。绝不。

“是你们要为我报仇!”那一瞬间他的眸子里迸发狠决的光芒,挥刀砍向天地间滂沱的无根水。雨滴打到发着冷光的赤冶刀面上,溅起无数水花。

即墨的唇角上扬起一弯笑意,一瞬间。一字排开的投石器同时向城头抛去巨大的石块。无数巨石如同磅礴大雨,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向他砸来。他固然有一身冠绝天下的武艺,面对机械和巨石却显得苍白无力。他挥起长刀,转头向其他将士大喝:“快带百姓逃!”

赤冶刀削铁如泥,刀落之处人马俱裂。刀锋在身侧来回旋转。劈裂一块块向他扑来的猛虎般的巨石,但即使如此也只能勉强护住他的身体不被巨石直接砸死,根本无法阻拦这数不清的猛虎一同撕咬城墙。天地间一片混沌,他耳边除了巨大的轰响,再无其他。

城楼如同海啸中的一艘破船,任由浪花敲打侵蚀。忽然听到一声闷长的巨响,我看到他眼神中有一闪绝望的恐惧。我跟随着他的意识,明白那是城楼从上到下彻底断裂。

脚下开始地震般剧烈晃动,整个城楼轰然土崩瓦解,倾倒下去。他手中还紧紧握着赤冶刀。随着石块和砖头一同从倒塌的城墙上跌落下去。他凄然一笑,仰面看到无尽的漆黑夜空。

天地之间只有浓黑的乌云,倾盆的大雨,和崩塌的碎块……

黎明……

再也看不到黎明……

他想象着自己的铠甲撞击大地,然后他的身体瞬间被无数崩塌的碎石块掩埋,形成一座天然的坟墓,这,倒不失为一个军人的好归处。

肢体断裂之痛无可描摹,但在逐渐淡去的意识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也不再那么清晰。只是隐隐感到在血和腐尸的恶臭中,鼻尖忽有淡淡清香,是阳光下五彩的格桑花。有温软物什附上他的额角,而那身形。熟悉,又陌生,是三天前被他五招之内斩落下马的女子。是临死前的幻觉吧,他心想。

黎明……黎明……

眼前景物物换星移,我完全不能左右,徒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地平线上第一缕亮光。推开漫无尽的黑暗。红色和紫色的朝霞仿佛天宫里搭在晾衣绳上的锦缎。橘色的光温柔的抚摸着他每一寸肌肤,惹得他全身有阵阵酥痒。

真的是黎明么……掩埋在废墟之下的死人,也能看到黎明?

他举起双手想要触碰到天际那轮刚刚升起的朝阳,摊开手掌,透过手指的缝隙感受那一缕久违的阳光。

“你终于醒了啊。”身侧有轻柔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在他昏睡在黑暗里的那些日子,轻轻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他听到她说:“赫连,天亮了,你也睁开眼看看黎明吧……”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亡魂的幻觉,原来竟是真的。

他侧过头,迎上女子淡雅的一张脸,及腰的长发掖在耳后。她只穿着一席水蓝长裙,白皙的脸上,眉眼都是淡淡的,宁静的就像一幅水墨,丝毫不是那个战场上跨着玄马大喝着向他出剑的女将,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是你,如嫣尚禾?你没有死?”

如嫣咧出一个笑:“我没有死,就像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也还活着。”

他还活着。随着坍塌的城墙陷进深深的废墟里,竟然能活下来,还是被敌军的将领所救,除了说明命运弄人,着实也说明不了别的。“所以,我现在成了你们的俘虏?”他抬眼,看见自己身处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墙面颓圮,有大块大块的涂料已经掉落,露出里边黄色的土块。

她正在给他倒水的手忽的一顿:“什么?”

“皇城都已经被你们占了,你们俘虏我,还想干什么?为什么不一剑杀了我?”直到此刻,她在他眼里,只不过一个从他刀下侥幸活命的敌人而已。

如嫣尚禾不仅眉眼淡淡,连表情也是淡淡的。唇角勾起微微的弧度:“你误会了,我没有俘虏你,我已经不在即墨麾下了。”

他却无法置信,抬眼看她:“为什么?”

她把刚刚倒满热水的瓷碗递到他手中,笑说:“他的部队已经返回长安了,你受的伤太重,总要有人留下来照顾。”说完看着赫连只端着瓷碗看,又笑笑说:“喝吧。没有毒。”

长久的昏睡早已使他极度虚弱,嘴唇都有些干裂了。他端起瓷碗一饮而尽,抬手抹了抹嘴,问:“我。睡了多久?”

“三天,”如嫣尚禾想了想,又补充:“零两个时辰。”

赫连的眼睛扫过她的双眼,那双在战场上炯炯发光的眸子此刻却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这三天,你没有休息?”

她端过他一饮而尽的空瓷碗。起身到旁边一个破旧的储物柜里翻找食物,一边找,一边笑:“我睡觉太死了,怕睡着了你醒来我会听不到。”

他看着她的背影,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救他:“我之于你,左右不过是个敌军的败将,你何必——”

她弯着腰在储物柜里翻找,手并未停,嘴上却打断他:“话虽如此,但一条活着的人命。何必眼睁睁看着他死?”说完转过身:“这里没有吃的了,你等一下,我去买一些。对了,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他恍惚的怔了几秒,摇摇头说:“我不想吃,你先睡会吧。”

“那怎么行。”她合上橱柜,起身出了门。

傍晚时分,她才回到茅草屋,为他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赫连千夫十三岁从军,从那之后吃的都是军营的大锅饭。许多年不曾见过这么丰盛的吃食了。

他说他不想吃东西,那绝对是在说谎,昏睡三天三夜,他饿的看到吃的眼珠都要瞪出来。如嫣把他扶起来,他无法下地行走,她就把所有吃食都放到塌边。

他端起碗狼吞虎咽吃起来。如嫣尚禾坐在桌子旁,撑头看他生猛的吃相,一脸笑容。

他不好意思,脸一阵红。擦掉粘在脸上的饭粒,闷头拨弄米饭,动作放缓了下来。

等他再鼓起勇气抬头看她,她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坐在床上,愣了愣,拿起一件外衣想给她搭在身上,却因为双腿被摔断而无法动弹,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

他静静看着她的睡容,那样安详,宁静,就像微风里的格桑花。他心想,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在战场上是一把开刃的利剑,走出战场却是一幅美好的水墨,而这样的女子,却险些成为自己的刀下亡魂。

我因读得懂赫连的心思,知道他从那一刻就爱上了如嫣尚禾。

赫连之所以爱上如嫣,理由很简单,也很充足——他险些杀了她,她却不计前嫌的救下他。虽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自己这么好,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还活着,他也活着,她给了他一个爱上她的机会。

此后数月单调重复,每一天都是如嫣照顾赫连饮食起居,充分体现了她贤妻良母的优良品质。

故事终于在赫连的腿伤痊愈的那一天出现了新的苗头。

那一天如嫣推开赫连床边的窗子。窗外大片五彩的格桑花映入他的眼帘,晴好的天空下,有两三彩蝶飞。她指着窗外的格桑花,说:“赫连你看,这些原本只开放在高原上的格桑花,在这里,也能开的很烂漫。”我大概明白她打这个比方的用意,她想让他知道,人生,有很多种活着的方式,他不仅可以活在战场上,脱去铠甲,他依然能活得很好。

她在他眼前铺开一幅卷轴,墨染白绢,是一朵格桑花,但水墨勾勒的线条竟缓缓从画卷生长出来,变成了明媚的彩色。

赫连看的目瞪口呆,一朵画在纸上的花竟真真正正地绽开了!

“这是什么?!”

“墨灵秘术。”如嫣双手捧住从画卷上生长出来的格桑花,一只彩蝶翩然从窗子里飞进来,落在花朵上。

她抬起眼睛,郑重其事地看着他:“你可愿意抛却凡尘执念,长留栖凤山修习秘术?”

他愣愣地看着一个假花竟然有了生命,半晌也没缓过神来,他以前是从来都把秘术士当成欺骗眼睛的骗子。

他的沉默不语被如嫣理解为拒绝。

“果然是不愿意么?”她有些失望地垂下眼角,转身要走,画卷上的格桑花迅速枯萎,一瓣花瓣掉落,蝴蝶扑闪着翅膀飞走。

他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师父。”

她惊愕的回过头:“你叫我什么?”

“师父。”他望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笑地弯成新月:“那么,明日辰时我在后山的梧桐树林等你。”

翌日,他如约来到。

梧桐树投下斑驳树影,明媚的阳光被隔成一道道光束,绿色的草地上开满五彩的格桑花。我一直觉得这片梧桐林有些眼熟,蓦然回想起来,现实中这里就是她的坟茔。

一席水蓝长裙的如嫣跪卧在格桑花间,背朝着赫连,她的手指在空中随意划过,在划过的弧线上,星星点点开出格桑花的苞芽,花瓣渐渐翻开,明艳地盛开。

赫连走过来,站在她身后,静静看着这个出尘绝世的奇女子,她连背影都叫人流连。五彩的花朵在半空中一朵接一朵盛开,他直到现在还无法相信这奇异的景象是真实的,甚至怀疑救下她的这个美妙的女子是不是真实存在。

我看着此情此景,想起日复一日浮现在栖凤山后山上的那缕亡魂的执念幻化的忆景,与这一幕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如嫣尚禾转过身,她的眉眼不在朦胧,她的笑容很清晰,眼中满是慈祥。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徒弟,你既已脱离战场,那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赫连千夫就已经不存在了,我为你起个新的名字,好不好?”

赫连千夫望着她:“一切皆尊师父之意。”

“那丛今往后,你就叫‘恭怀’。”

“恭怀?”赫连重复着这个名字——恭行天罚,心怀天下。

他走到她身前,跪在她脚下,俯身行了拜师礼:“恭怀谢过师父。”

如嫣尚禾顺势搂住他的头,唇角依旧慈祥地微笑着:“怀儿,这里只有你我,我一生只会收你一个徒弟。”

原来,赫连千夫和恭师父果然是同一个人,看到这里,之前的所有谜团都解开了,故事变得明朗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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