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让墨白陪我一天,他真的是只陪了我一天,第二天一睁眼他已经不见了人影,向值夜的婢女打听才知道半夜里墨白在我睡着之后就被李晔叫去了中军大帐商讨军情。
我闷闷不乐地对着一桌早餐,一边等墨白回来,一边回想着画境中所见所闻独自发呆。
我原本觉得,如果李儇和李晔兄弟两个感情深厚,他们互送美人也好,李晔为李儇拼死守城也好,李儇出逃只带李晔一个兄弟也好,这些事都能解释的通。但现在,李晔的皇位原本就是李儇逼宫逼走的,李晔的王妃也是李儇硬生生从他怀里夺去的,这种情况下李儇还把李晔留在身边,就不怕李晔对他怀恨在心么?
事实上,李儇所面临的危机早已不至于皇族外部那个乡野匹夫出身的黄巢。
信州一役,李晔誓死不降,坚守信州城,与当时畏战退缩的李儇相比,此举原本就博得皇族许多好感,说众望所归虽还算不上,但他现在确实比李儇更得民心。他随李儇进川之后,李儇立即劳民伤财修建华丽宫殿,而李晔则着手筹集粮饷,招募军队,还请墨白出山相助,积极准备反攻大计,一个无所作为的君王,和一个功高盖主的臣弟,这原本就是势如水火的存在,而李儇非但没有提防李晔,反而在操练大典上把军权交给了他。
自古军、政不分家,一个英明的皇帝,可以放权给臣子们去搞搞文化,修修水利,屯屯粮食,造福一下老百姓,发展一下经济,但绝对不会轻易把军权交出去。
皇权之争就好比下围棋,一旦军权旁落,就好手中没有了棋子。而一个没有棋子的棋手,纵使棋艺再高超,也只能束手就擒。
李儇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难道不怕李晔一步步夺走皇帝实权,把皇位再次夺回去么?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墨白笑盈盈地跨进房门,轻摇折扇,扇面红梅点点。
“墨白,那个时候你是不是没有离开大明宫?”画境里没来得及问清楚的,好在现在还有机会得知。
他在桌子对面坐下。捞起筷子,不明所以道:“哪个时候?”
“咸通二十四年,你负气离开,我以为你走了,满世界找你,可你那时候分明就在大明宫里!”我说着说着,自己生气起来:“你没有看到我在找你么!晁凰派了那么多御林军,你故意不出来,是为了气我么!为什么,让我白白找了你六年!”
墨白夹起一片白菜叶。没有送进嘴里,他表情凝重起来,把菜叶放进盘里,抬起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阿源。”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就告诉我啊,告诉我真相!”
“那个时候……”他叹了口气:“确实是有御林军为了找我把大明宫翻了个底朝天,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回去,可,那些找我的御林军。不是为了帮你找到我,而是为了要杀我。”
“什么?!”
“晁凰确实贵为太皇太后,有权调度宫中禁军,可御林军并非听命于她。”他自叹不如地自嘲一声:“我无意间看见李儇在糕点中下毒。本以为他要暗杀李晔,可他却把糕点送给了月蓝,我猜测他定有所谋,所以暗中潜入长生殿想要一探究竟,可我高估了自己,带着一身伤。只听到三言两语就被发现,这才仓惶逃离大明宫。李儇派御林军全城搜捕,我无法现身,你离开长安的那一日,我就在远处远远看着你,可我不能去找你,我从没像那时候觉得自己那么没用,被一身伤牵累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离开,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着急?”
他说着,整张脸都被气红了。他在生自己的气,生气自己还不够强。可他还要多强呢?那明明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把你气走了,我发誓!”我蹲到他身边,枕着他的腿,信誓旦旦道。
“这回不生我气了?”他揉揉我的头发。
我抬起眼睛,心里开心,嘴巴上佯装怒意:“生气,怎的能不生气,你是个大骗子!你早就知道李晔是被逼退位的,却不告诉我!”
他一眼便能看得出我什么时候是真的怒了,什么时候是在跟他耍贫嘴,笑着把我抱到他膝盖上:“我哪里骗你了,我又从来没说过我不知道。”
我夹起一个肉包子堵住他的嘴:“你这是强词夺理!”
“依你看,李晔从进川之后就一副江山社稷重任全一肩挑的样子,是不是想要把皇位夺回去?”
墨白不做论断,但也一锤定音:“这是人之常情罢。”
话虽如此,我摇摇头:“可是,他这样每天看着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搂在怀里,是怎么忍下来的?”
墨白一口一口夹着他觉得味道不错的小菜送进我嘴里,表情很随意,声音却很严肃:“事情似乎不会像你我想得这么简单。”
我吞下一颗什么味道都没有的小番茄,诧异道:“难道你还知道什么别的事情?”
墨白摇头:“我不知道。”
我质疑地瞪他一眼。
他无辜地看着我:“这回是真的不知道。”
丰华殿外,报信的小厮一路小跑,单膝跪地禀报:“墨公子,七王爷有请您到中军大帐走一趟。”
我登时从墨白怀里跳下来:“回禀你们七王爷,墨白不去!”
李晔也太会欺负人了,连早饭也不给墨白吃。我一想,坏了,他该不会是假借军情的名义特意邀墨白共进早饭吧,太有心计了!
墨白正要起身,我扭头拽住他,酸不溜丢地挤了挤眼:“哼,他夜里才见了你,你刚刚回来他又要找你,依我看,他果然是看上你了!”
墨白哭笑不得地看着我,问那小厮:“可知王爷急着叫我是什么事?”
小厮抱拳:“沙陀族那边送来了回信,说是与我军联盟一事,军情重大。七王爷这才急召公子。”
墨白听罢立刻站起来。
“等着我回来。”
他步履匆忙,我才不管什么军情,怏怏抱怨一声:“怪不得李晔不管月蓝了,原是移情别恋了!”
墨白突然停住脚步。突然我整个人都被他黑色的锦袍包裹,那双凉薄的嘴唇毫无征兆地凑过来,刁钻霸道的一个吻,如果我能够感知冷暖,那定是一番火热的味道。
还没等我回味过来。他已经轻轻离开了我,低头欣赏我受到惊吓的模样,笑道:“这回不说话了?”然后自言自语道:“看来这法子奏效,以后再胡说八道,我就吻到你闭嘴为止。”
我的手指停在自己唇瓣,仿佛还可以触摸到他在我唇上留下的余热,嘻嘻一笑:“那太好了,那我以后每天都胡说八道。”
……
我以为这必将又是独自一人漫长孤寂的一天,然而,墨白前脚刚走。一席水蓝长裙的月蓝就登门拜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名字里有个蓝字,所以她特别钟爱蓝色的东西,她的衣裙是蓝色,连同发簪都是蓝色的玉石。
“我是来完成我们的交易的,”她一进来就开门见山道。
墨白一个吻让我心情大好,完全忘记了月蓝昨日差点害我丢命这回事,忙拉着她进屋,还煮了一壶最好的茶。
“我在想,你可以看到未来,而我可以看到过往。我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如果结伴出去给人算命,一定能赚不少钱。”我笑着给她斟了一杯茶。
她也笑起来:“墨姑娘永远都这么有趣,是个快乐的人。”
我一笑。奉承道:“不过我还觉得你的比较实用。”
她不置可否:“当真如此么?”
我将画境中所见到的事一五一十向她讲述了一遍。
她认真听完,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好像这一切她早就知道似得。
作为讲故事的人,最忍受不了的就是听故事的人听完之后毫无反应,我喝一口茶润润喉咙:“你是不是早在一开始,就在预言里看了到你和李晔最终没有走到一起?”
她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李儇逼我夫君退位。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我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呛得自己直咳嗽:“你都知道还让我去帮你查什么!”
她仍旧堆着一脸笑容:“我对姑娘说的是——我想知道夫君退位的真正原因。”
我被她说的一头雾水:“不就是李儇逼宫他才退位的么?”
她轻轻摇摇头:“这不是我想知道的真相,难道姑娘再没有看到其他的?”
我无辜的摇摇头,心想果然是李儇把她宠坏了,怎么能这么不讲理,她既然不知道真相,我给了她一个真相,她又说这不是她想要的真相,哪里有问问题的人自己要求真相长什么样子的,难道我要为了迎合她故意再编造一个么。
“也罢,既然我有心求都求不到,或许那本是我不该知道的。”她有点失望地底下眼睛,径自那茶当酒一饮而尽。
“现在,可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东西了么?”我有些担心,我没有给她她想要的,怕她变卦:“我的寿数,你可看到了?”
她点点头,但却十分为难,把着茶杯沉默了许久,她的沉默搞得我十分紧张。最后,她终于抬头看向我:“看是看到了,但我还是奉劝姑娘不要知道的为好。”
明明做好的交易,这是要耍赖吗……我欺身靠近:“是不是我活不长了?但说无妨,我有心理准备的,就算你告诉我我今天就会死,我也能接受。”
她被我一脸紧张逗笑了:“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心提醒姑娘,得知自己的未来,未必是好事。”
我不解:“能提前预知一切,怎么会不是好事呢?”
“姑娘应知道我自小父母双亡,是被卖掉当成奴隶长大的。”她眼神放空,嘴角挂起无奈的笑容:“这一切,我都知道。我预知未来的能力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弱,到现在,最多只是看到一切残缺的图像,但在小时候,这种能力是很强的,我能清晰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一切,甚至时间,地点和对话,我的父亲生性好赌,是赌坊常客,有一日,我在预言里看到父亲在赌坊输了一大笔钱,庄家不依不饶,硬要父亲还钱,我们全家为此倾家荡产,父亲嗜酒成性,醉酒后跌入湖中,母亲得知父亲死讯,抑郁而终,而我就被……”
她说着,脸色越来越苍白:“我想阻止这一切,苦苦劝说父亲那一日不要去赌钱,父亲不听,所以,我偷偷把父亲的钱袋里换成石头,我想,他到赌坊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一定就不会再赌,就会回家了……可是……”
她几乎哭出来:“父亲看到自己没有带钱,却一时起了歹心,去偷钱作赌,可他偏偏偷的是个有钱有势的富家子弟,那人抓住我父亲,就……就生生……把父亲扔到湖中淹死了……母亲从那之后就一病不起……”
她本想改变自己所见到的预言,可无论如何,事情都按照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发展。
明明看到了未来,眼睁睁看着命运发展,却无力改变,这样的痛苦,兴许不会有人体会吧。
她止住哭声,重新看向我:“即便如此,姑娘还一心想要知道自己的未来么?”
我坚定的点点头。
我不是为了改变命运才想要知道未来,我只是想要做好充足的准备迎接那个命运。
“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月蓝终于不再坚持。
“在玉兰花林里,我看到过一次姑娘的未来,那时我所看到的,是姑娘许多年后仍旧容颜未老,所以我才断定姑娘并非凡世之人,可这一回我再次窥探姑娘未来之时,却发现,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不一样,”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这还是我第一次预言出错。”
我听得着急,催促她说下去。
“我看到姑娘……去世了。”
她似乎斟酌了许久才道出“去世”二字,但这完全在我预料之中。“这我当然知道,我的魂魄已经碎裂了,只是不知能坚持道什么时候。”
她将我打断:“不,请姑娘听我把话说完,我预测不到姑娘的魂魄是在什么时候完全碎裂的,但我所看到的姑娘,那时容颜衰老,与常人寿极而终无异。”
我惊讶的半晌说不出话。
这怎么可能?
我是一只墨灵,我不可能生长,更不可能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