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上齐,我还沉浸在与少卿相遇的巧合之中,墨白和少卿两个知己已续起旧来。
“能在这里重逢墨兄,真是巧了。”少卿给我们三人的酒杯都斟满酒,把酒杯递给墨白时,揶揄道:“若在下没记错的话,当年墨兄送在下离开时,身边就是这位姑娘吧?墨兄不是说这位姑娘不熟悉去往大明宫的路,墨兄只是为她引路而已么,这条路墨兄一引就是十几年啊?”说完自干一杯,继续调笑道:“这许多年过去,如今我是不是应该改口称这位姑娘为嫂嫂了?”
温少卿虽是在对墨白打趣,我在一旁却听的脸红,一向以胡搅蛮缠著称的墨白却只陪酒轻笑,一句救场的话也不说,我瞪了墨白一眼,少卿的目光转过来:“嫂嫂如今可熟悉长安城的路了?”
我一口酒喷到桌子上:“谁、谁、谁是你嫂嫂!”
少卿放下酒杯,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颇为惊诧地问墨白:“不是?”
“不是!”抢在墨白开口前,我大叫。
为避免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我赶紧岔开话题:“听说招摇兄奉皇帝旨意带李温游历四方,怎么把他带到了青楼?”
少卿的手停在‘玉’扳指上,环视四周灯红酒绿:“青楼里鱼龙‘混’杂、五味杂陈,钱权情爱、善佞忠邪、贪嗔痴狂、世间百态都滋生在这方寸之地,世上难道还有比青楼更长见识的地方?”
他突然这样解释,我竟无话可说,貌似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
其实从始至终,在少卿的意识里,我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就是在竹林送别之时的匆匆相见。可我却见了他很多次,当然,全都是在我作出的画境之中。
他虽连认识我都算不上,我却已经很熟悉他。于是也不由自主跟他开起了玩笑:“你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逛窑子,当心被钟离晓知道。家法处置。”
话刚出口,墨白突然莫名其妙地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我一脚,我疼得跳起来,瞪大了眼吼他:“你踩我做什么!”
喊完才注意到他在给我使眼‘色’。我安静下来,思考他这个眼‘色’是在传达什么意思。
少卿眼中流光闪烁,张了张口,吞吐道:“晓晓她,已经……”他喉咙发梗。短暂的安静,话停在嘴边许久才缓缓吐出来:“已经不在了。”
原来,钟离晓三年前已不幸染疾,病故了。
那个‘玉’兰‘花’一样的,简单干净的姑娘,原来早已不在人世。可她留在我记忆里的,还是那长粉润的笑脸,那些温柔的细语。
她说,若是摔下悬崖,我就跟着你一起死。
她说。等你伤好,就来钟离家娶我。
她说,夫君,能嫁给你,我很开心。
她说,别杀我夫君。
……
她说过的这些话,就像一串美妙的风铃,夜阑人静的深夜,能碰撞出纯净美好的音乐。她总能把爱恨分得清,执着。也能说放下就放下,我很羡慕这个姑娘。我虽未能亲眼见到,但也可以想象的到,‘花’一样的姑娘。即使在死去的时候,也应如同落‘花’般美妙。
想到这里,我突然感到不安。少卿他是何等珍爱钟离,活了这些年,我长了很多见识,也目睹了太多人因痛失珍爱而死。
李涵服毒。阿瀍重病,李怡坠楼,无一不是因为错失了那个生命里最为珍贵的‘女’子。
我看向少卿,旁敲侧击地安慰他道:“钟离她……她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
少卿有些错愕地看向我,眼中的错愕又突然变成笑意:“姑娘是怕在下想不开?”
少卿又转起手中‘玉’扳指:“姑娘大可放心,有和晓晓彼此相守的十年回忆,已足够支撑在下度此余生。”
他低头凝望着扳指,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玉’扳指上有浅浅的刻痕,笔法凌‘乱’的一行小字——彼生‘玉’兰‘花’开时,不负芭蕉树下约。
是钟离临终刻下的吧?那个轮回往生后,芭蕉树下重逢的约定。
不过能有温少卿那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他比任何人还清楚钟离希望他好好活下去。钟离去世后,他重出江湖,赴长安应考,于大中五年中科举榜眼,拜礼部‘侍’中。大中六年,由李怡亲封为郓王太傅,李温的六艺经传皆由他传授。大中八年,他上表请奏带李温体察民间疾苦,得到李怡允准后,他带李温游历四方,故而有了今日重逢。
他向墨白说起他与李温的南下之行,我对这些事不感兴趣,于是专心吃酒,只是偶尔简单听到了几句。
大中八年正是李怡治下的太平盛世,我记得当时四海对李怡皆是祝颂之声,但少卿却说,他在南方游历时,在岭南,尤其是桂州一带,李怡的恩泽并没有沐浴到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而在那片穷脊的大地上,对唐王朝的不满和抵抗正在滋生。若不根除,久而久之,任其肆虐,空中有一日成为大患。
我只言片语听着他二人的谈话,并没有意识到他这一句话的背后是多么严重可怕的事情,只断断续续听着角楼上传下的美妙琴音,想着,此次阔别重逢,光顾着叙旧,险些忘了来此幻境中要找的主人公不是温少卿,而是笙歌。
正当这时候,角楼上悠扬的琴音已经停止,年幼的李温已经走下角楼,朝少卿走来。
“少卿不知道我是温儿的姨娘,更主要的是,温儿也不知道我们认识少卿,这样突兀的被温儿认出来好麻烦的,怎么办?”我扯住墨白的衣角,小声嘀咕道。
墨白不解地低头看了看我,纳闷道:“这有什么麻烦的?”
“我只想安静做一个观众行不行。”
我瞪了他一眼,暗自唏嘘他一点都不善解人意:“现实中我们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你想啊,如果李温今天本来打算把笙歌带回家的,结果一看自己的姨娘在这儿,他难道会好意思说‘姨娘,今天我逛窑子了,还要把窑子里的姑娘抱回家,你别跟我母后告状啊……’但如果他没这个魄力。而碍于颜面放弃了带笙歌回家的念头,画境的历史岂不被你我改变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改变画境中过往的后果。”
“胡搅蛮缠地还有那么点道理,”墨白做个无可奈何只能从命的表情:“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一本正经道:“开溜。”
我抱拳匆匆向温少卿告辞:“来日方长,后会有期。”说完一溜烟躲进人群中。
远远看见李温未在‘玉’缘坊过多停留。下楼后由少卿伴着直接走出‘玉’缘坊,翻身上马。
笙歌送他到马下,抱着古琴,似有不舍地归还给温少卿。
李温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上面篆刻着皇族独有的图腾:“拿着它便没人敢再欺负你了。”他俯身把‘玉’佩递到笙歌手中:“姐姐不该仅仅是个红尘‘女’子。不该在青楼虚度年华,那就不要留在这里。不论是我,还是你,命运从不是生来就注定的,它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只要姐姐想要改变。”
他说出的这些话,全然不像一个八岁的孩子,话落,少年策马挥鞭,马蹄声哒哒远去。笙歌手中捧着‘玉’佩,望着那个远去的小小背影,手心里,‘玉’佩上刻着的“温”字,仿佛真的有了温暖的热度。
李温弹得一手好琴,这我早就知道,我也知李温在八岁时就因琴艺‘精’湛而名噪天下,成为长安城里首屈一指的少年琴师,却不曾想竟是因为‘玉’缘坊里一曲《千秋岁》。
虽这一曲或多或少只是为了挽救一个‘女’孩的‘性’命,但终不知是他救了她。还是她成就了他。
更不曾想到的是,清凉院中的主仆相逢竟不是李温和笙歌的初遇,我望着‘玉’缘坊中这段故事落下帷幕,慨然:“他们的相遇竟是在孩童时代。”
墨白也很慨然:“只是李温早已不记得。”
……
虽然画境中让我看到了笙歌和李温的初遇。但这却让我越发困‘惑’。按照道理说,李温救了笙歌一命,原本对她就有救命之恩,之后又对她真心相待,笙歌就更加没理由帮助靖怀和李温作对。
可惜画境只能感受画主现下的心思,所以我感知不到笙歌未来的心思。无法预知她后来为什么要恩将仇报,终不能想明白这姑娘到底在想些什么,只好跟着画境中的故事一点点看下去。
其实往后一切故事的发生,都源于这一夜李温在‘玉’缘坊救了笙歌一命。
向来目中无人的太子太傅在自己的六十大寿上,并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李温所辱,无论如何也压不下这口气,因此怀恨在心,可李温毕竟是皇子,他再位高权重也是外臣,于是,报仇心切的他想到了靖怀。
那时晁凰在后廷受李怡独宠,而靖怀虽有太子之名,却是一个卑微‘侍’卫所生的庶子,在这个身世决定一切的时代,这样云泥之别的出身差异一直让靖怀十分忌惮他那年幼的皇弟,担心他有朝一日取代自己,早有心杀之,却没有胆量动手。
太子太傅恰巧利用了靖怀的心思,为他请来巫蛊术的方士,对靖怀说,若利用冰蛊将李温的死伪装成忽得暴疾,纵使太医署的医官有再高深的医术,也无法看出秘术所制造的顽疾。如此,李温之死便能完全和靖怀撇清关系。
我一直在纳闷那位施用冰蛊的方士到底是何方神圣,在这个画境中看到太子太傅把老方士从东宫后‘门’偷偷请进府中的时候,总觉得这个老方士很眼熟。
画境里的他还没有变成现世中那副窝囊的模样,但已足够我认出来,我一拍脑‘门’,摇着墨白的手臂不可思议道:“这……这不是你带我去找的那个笙歌的亲戚,茅草屋里的那个算卦的老头儿么!”
虽说世上有句话叫无巧不成书,但巧成这样也是巧的我无话可说。
“原来给人占卜算卦只是个幌子,实际上却是个走歪‘门’邪道,炼造巫蛊之术的方士。”
回想起那一日老头儿的言行,说他眼下‘腿’瘸,已经遭到了报应,大概指的正是施蛊谋害李温之事。原本看见那老头儿过得那么凄惨还有一丝恻隐之心,现在只剩下慨叹,果然是善恶终有报。
可是,他的冰蛊害的李温不人不魔,心‘性’残忍,滥开杀戒,他害的何止是一个人,他害了整个朝廷,朝中有多少清官直臣因一两句逆耳忠言掉了脑袋,天下有多少百姓跟着遭殃,这样看来,他犯下的罪,岂是瞎一双眼就能还得清的?
老方士调制出冰蛊之后,太子太傅把冰蛊释放到御‘花’园的蔷薇‘花’上,那一日,靖怀故意邀李温到御‘花’园赏‘花’玩耍,引他到那片蔷薇‘花’丛中,只有十一岁的李温并没有意识到皇兄对他下了杀心,结果被蔷薇‘花’刺扎上了手指。
冰蛊埋在李温体内,经由琴音引动才会发作,碰巧晁凰带他到凤翔找我小住,李温在弹琴时巫蛊发作,被墨白带到佛缘镇的桑海道士那里救治,桑海道士在他体内设下封印封住戾火,他幸而捡了一条命,从此搬出大明宫,独居于清凉院的事情,就如现实中我们已经知道的。
自幼聪颖过人的李温原本就不看好李渼的治国理政之道,李渼的太傅仗势欺人,李渼却百般袒护,更让李温嗤之以鼻。他也不是没想过,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资格成为一国储君。自八岁云游归来,他随少卿看到山河壮阔,也看到了民不聊生,听到了受到恩泽的百姓对李怡的歌功颂德,也听到了苦难中的百姓痛骂苍天无道。这番游历彻底‘激’发了他对皇位的渴望,他真的很想看看,如果换成自己主宰这片江山,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巧的是云游归来不久,李怡便御驾亲征,远征河湟。天下的注意力都被李怡牵扯向北方的战场,这是李温为皇宫中的战场做准备的最佳时机。一向审时度势的他也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开始招募四海‘浪’人,训练成死士。东宫储君之位,他要取而代之。
不巧的是,就在他利用两年时间募集三千死士,‘私’自锻造兵器千余的时候,突如其来的这场变故一夜间摧毁了他的身体,也摧毁了他的意志。
在佛缘镇的医馆里,他躺在病榻上,隐约间听到房间外的对话。
他得的是不治之症,最多活不过二十三岁,老道士这样说。
在他的规划里,招募死士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拉拢群臣,在朝中形成自己的势力,第三步赢得民心,即使最后兵变也会举起顺应天下的旗号,最后一步便是等待时机成熟之后,一举兵变谋取东宫,以太子位辅政,待李怡殡天,他君临天下,再实现他为大唐设计的蓝图。
然而这所有的幻想,在他刚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破灭了。
搬出大明宫,他再无机会笼络群臣,异病折磨他变得不人不鬼,‘性’情乖戾易怒,谈何赢得民心,天下人避之唯恐不及,靖怀太子固然无能,至少还是个正常人,没人愿意把江山托付给一个怪物。
感觉眼角发烫,他抬起手抹了抹眼睛,指尖沾染一颗晶莹的珍珠。他一动不动望着房梁,颓然一笑。
这场皇权的斗争还没开始,他已彻底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