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墨白马不停蹄赶到‘玉’凉山。,。
正是山中月光‘花’开的时节,一路拾阶而上,参天的银杏长着一片片如同折扇的叶子,石阶旁盈白‘花’瓣发出月华的银光,如同倾泻而下的银‘色’瀑布,此情此景,比在李温的心境中看到的四年前的‘玉’凉山秀丽了很多。
上山的一路我都在不停呼喊笙歌的名字,空‘荡’山间,只有缭绕回声,却不曾听到笙歌的回音。一直爬到山顶,也没见到笙歌的影子。
在从那几个姑娘口中得知笙歌身子‘玉’凉山的时候,我原以为笙歌自暗杀计划败‘露’后就来到这里避世隐居,然而上山的一路不仅没见到笙歌本人,也并没发现山上有类似恭师父在栖凤山上搭建的那种茅草屋。
夕阳傍着晚山,归巢的燕雀成群结队飞过山头,空‘荡’‘荡’的山间只有月光‘花’迎风自舞,没有一星半点居住过的痕迹。
“难道笙歌已经走了么?”刚刚找到的线索再次落空,我有点丧气的耷拉下脑袋。
墨白没有放弃,没等我,独自向前边走走停停,突然,他停在不远处的‘花’丛间,回头对我说:“她在这。”
我眼前一亮,欢欢喜喜地跑过去。
他所站的位置,若我记得没错,这里曾经开遍了月光‘花’,只有一小片耧斗‘花’,而如今生命力旺盛的耧斗‘花’已取代了月光‘花’,在山顶上盛开的一望无际。
一红一白的两层‘花’瓣在山顶的凉风中微微摇曳,如同当年拥抱在这里的一红一白的身影。
而我欣喜的目光在这片红白‘交’错的‘花’海中渐渐变成了瞠目结舌。
“怎么会这样?”半晌,我仍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幕。
耧斗‘花’环绕中,寂静坐落着一座矮小的坟茔,美丽的耧斗‘花’已长到冢上,将坟茔严严实实包裹,只有坟前的墓碑还在提醒游人这里是一座坟墓。墓碑是一块简陋的木桩,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笙歌之墓。
这就是笙歌?
这座坟茔?
那几个‘女’子说笙歌扫了她们的兴,说太晦气,指的是在游玩途中看到死人的墓?
作为一只墨灵死而复生之后。前前后后我帮过不少人,虽然遇到过困难,可从没像这一次这般毫无头绪,总在看似要解决的时候。出现令我意想不到的状况。
而我最不能接受的事实就是,那个唯一能就温儿的希望,已经死了。
抱着万分之一的期待,我下了一个决定。
墨白对我的决定表示反对。
太阳完全沉入地下,天空被黑夜笼罩。墨白仰头瞧了瞧漫天星子,低头凝视着面前这座孤独的青冢:“你当真要如此?若她的确死了,你这样只会让亡魂无法安息,即使她如你所料还活着,这样做也不能帮你找到她。”
夜阑人静,‘玉’凉山上又大又圆的月亮,仿佛巨大的玲珑剔透的‘玉’盘。我将铁铲杵在笙歌墓旁,墨白仍心疑虑地拦住我。
我斩钉截铁地说:“当真要如此。”
我做出这个决定,心知肚明是件不道德的事,我和笙歌素昧平生。今夜却要趁着夜黑风高掘了她的墓。
我只是无法接受唯一能救李温的人已经死了。
我乐观地想,曾经世上人也都以为少卿和钟离晓已经亡故,而事实上他们只是用一场镜‘花’水月的假死换得一个全新的生活。既然死亡可以伪装,那么四年前通过伪装走进李温世界的人,会不会也通过伪装一次死亡来彻底走出他的世界?
若果真如此,笙歌的死只是一个伪装,那我开棺验尸也就无碍。
就算她真的长眠在此,我的复生本身就有违天道,一个有违天道的存在做出一件有违天道的事,听起来也就没那么有违天道了。
墨白见我心意已决。思忖片刻,不再反对,而是夺过我手中铁铲:“那么,我来吧。”
他掠起铁铲。泥土像水‘花’一样在坟茔上溅开。
突然想起白日里在酒楼吃饭,我以为他那一句想吃什么就点什么是一种嘲笑,嘲笑我食不知味,可现在想来,他好像真的从没有拒绝过我什么,我想要做的事。无论听起来多荒唐,做起来多难,他从来都顺着我,帮着我。
白日里风光无限好的‘玉’凉山,夜晚黑‘色’的树影如同厉鬼张牙舞爪地摇曳,沙沙树响似地狱里摇起急促的催命铃。
恐怖的氛围打破了我的遐思,我‘毛’骨悚然地环视四周,夜间‘阴’森雾气缭绕。
墨白挥动铁铲,没一会,一铲落下去,戳中了坚硬物什。我收敛了注意力,墨白也放慢了动作,小心翼翼除去周围的泥土,我躲在他身后往坑里望下去,惊讶万分。
坟茔里坚硬的物什渐渐从尘埃中显出轮廓,果然不是棺材,而是一只约莫两尺来长的木匣子。
木匣子上了一把铁锁,早已锈迹斑斑,铁锈把锁孔堵死,而木箱已几乎腐烂,如同纸糊的一般,墨白刚刚把它拎上来,他还提着把手,箱底的朽木就已经整个脱落,可见这个木匣子已被埋了有些年头。
随着箱底的脱落,掉出一团血红的锦缎。
不复往日光鲜,也不复往日华丽,但依然可以从暗淡的红‘色’中分辨出用金丝绣上去的繁杂‘花’样,有牡丹,有鸳鸯。
“这好像是……”我心里有了答案,却不敢确定,不敢继续说下去。
墨白明白我心中所想,点点头道:“没错,这应当是笙歌当年为自己缝制的嫁衣。”
李温的心境中,唯一见过笙歌穿这件华丽的嫁衣,是她在清凉院哄骗李温喝下有毒的凉茶之时。那一夜的她真美,如同一个真正即将出嫁的新娘,上了‘精’致的妆,涂了红‘艳’的‘唇’,美得一塌糊涂。
笙歌这个人,起初我一直以为她是个简单的姑娘,身份低微,心地善良,爱上一个身份崇高,却身怀异病的贵族王爷。后来我知道她是靖怀太子的细作。也觉得她并不复杂,只是个一心一意想置李温于死地的刺客,而现在再回首,才发现那一桩桩一件件故事里。笙歌此人的种种行为是在诡异地令人想不通,以前觉得很正常的事,现在才总觉得不对劲。
她明知荷塘里的水只有没膝深,却仍然跳进荷塘里抱起正在避暑的李温渡气,起初我以为她只不过是太担心李温才会一时间忘掉水的深度。误认作李温溺水,现在看来说她是故意借机接近李温好似更能说得通;冰蛊一事原本并非她所为,她却将下蛊毒害李温的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这件事本就说不通,何况既然笙歌之前伪装的那么好,没有一点漏‘洞’,怎么会偏偏在最要紧的时候,这番与同伙的对话就恰恰被李温听了去,如果这一切都不是纯属巧合,那就有一种解释——好像笙歌是在故意让李温喜欢他。又故意仍李温去恨她。
而这种解释本身又很矛盾。
还有今日葬在这里的这件华丽的嫁衣,如果换了让我去行刺一个人,我即便不穿成夜行衣,也一定会穿的简单,方便事成后逃走,谁会打扮成一个光鲜亮丽的新娘,拖着曳地七尺的红裳去暗杀当朝王爷呢。那不是自己送死么?
神思游离了好一会,良久,带着无数疑问常常吁了一口气:“笙歌到底在干什么,我现在一点都不明白了。”
墨白的视线集中在这件红服上。淡淡道:“不管怎样,这里葬着的只是一件衣服,如此说来,至少笙歌还活着。”
我点点头。不仅如此。笙歌的所作所为也绝非单纯的刺客。
继续呆在‘玉’凉山已是徒劳,何况‘玉’凉山的夜晚‘阴’森恐怖,墨白简单收拾了现场,我便急急忙忙拽着他下了山。正如他所说,即使掘坟之后得知笙歌尚在人世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没法子找到她。
大明宫咸宁殿里。晁凰的亲笔信一封接着一封传来,冰蛊的期限越来越近,李温的戾火症也一日比一日严重,内心的烈火‘舔’舐着他,令他整日整夜不得安寝,已多日不曾临朝。双眼深陷,面容枯槁,形同死人,大明宫中风言风语近日也传开了,都说当今皇上的残暴不仁遭到上天惩罚,降下死罪,大限已至。而李温从不近‘女’‘色’,登基以来膝下无子,他的兄弟又早因他的残暴而被诛杀殆尽,朝中一时诚惶诚恐,流言四起,众说纷纭,最要命的一则流言则说大唐将亡,李温驾崩后将有异姓称帝。
晁凰写给我的书信笔迹越来越潦草,看其字可知其心,我知道她已心急如焚,度日如年。朝政的紊‘乱’,时局的动‘荡’,李温的‘性’命,我有心帮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
两日后长安城久旱初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满塘荷叶上,我趴着窗子撑腮看荷叶被雨水敲打的前仰后合。
搅得满城风雨的流言也搅得我心神不宁。
之前我已经下了定论,笙歌的所作所为远远不是一个普通刺客那么简单。如果我能找到笙歌,如果笙歌所做的一切都另有隐情,那么,事情的真相很可能会成为化解李温心结的关键所在,李温的冰蛊虽然没有根治之法,但至少可以延长他几年寿命。
朝政的急转直下,已经让这件事情变得远远不止救活李温‘性’命这么简单。李温常年积病,不问朝政已是常事,朝中大权早已旁落,如果李温此时病逝,一旦朝中大臣亦或是藩镇起了谋反之心,内里空虚的李唐皇室绝无实力阻拦外臣的铁蹄,到那时,李唐皇室被推翻,流言就将不再是流言。
而我发誓要守护湛儿统治过的这片江山的诺言也就灰飞烟灭了。
好在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
想得入神,并没发现墨白何时站到我身后,直到身上被裹上一件黑‘色’外袍,上饰熟悉的金丝‘花’纹。
我惬意地转身,靠着窗沿:“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些眉目来。”
雨点淅淅沥沥打在窗子上,褐‘色’木窗因‘潮’湿而加重了‘色’彩。他略微颔首,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李温心境崩塌,我一直都把那里当作故事的结束,可如果他的心境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呢?步虚画境既然是过往的重现,或许我们可以借助幻境看到在李温的心境中所没看到的过往,或许就能知道东宫易主后笙歌的去向,也就能顺藤‘摸’瓜在现实中找到她。只是,”我‘揉’了‘揉’太阳‘穴’:“要怎样才能画出我们想要的那段过往?”
他手中变戏法一样变出一块油酥糕,笑着递给我:“一天不吃东西,你整日为别人的事‘操’心,不累么?”
“你光说我,你不也一直在为此事奔走么?头发都湿了,是刚从外边回来吧?”
我除下披在身上的锦袍,点起脚尖往他身上裹。他长得这么高,我即使踮起脚尖为他披外袍的姿势看起来像是在搂着他的脖子拥抱。
他拦住我,把锦袍推回给我:“不必了。”
我原本想要继续推让,但他很快将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在李温心境里我便觉得笙歌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也怪事情过去了太久,昨夜方想起,笙歌这个名字,是我给她起的。”
“你给她起的名字?”他突然这样说,我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认识笙歌?”
他反问我:“你可还记得李瀍登基之前,我曾随你一起去过一趟西境?”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
我还记得,他在那穷乡僻壤之地也很有名气,不是因为画圣的名号,而是因为曾在民不聊生的战‘乱’中给了当地百姓很多救济。那里的百姓对他磕头膜拜,就像供奉一尊神祇。
想到这里,二十多年前的记忆在脑海中逐渐清晰,我恍然:“我们下榻的那家客栈的老板姓笙,那时他怀里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就是笙歌!”
相隔了太遥远的时光,若非今日提起,恐就被永远尘封下去了。
笙歌出生那年,西境大旱,颗粒无收,官府的苛税却有增无减。诞下笙歌的时候,笙家已断粮多日,本打算一旦孩子生下,就将她分食。好在墨白及时出现,送给他们些钱粮,救了笙家,也救了笙歌。
而我回忆起这段往事,心中仍有一丝疑虑:“天下之大,同名同姓者有之,又怎么知道这两人是同一个人?”
“是不是同一个人,我们去问一问便知。”墨白笑着抓起我就往‘门’外走。
我被带的一个踉跄,看着窗外久下不停的雨,不情愿地被牵扯着:“去问谁?”
墨白顺手拎起竖在‘门’边的油纸伞:“去了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