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精神也大不如前,但是为了不引起朝中猜忌,还是会坚持每天上朝。
最近他已经没有精力再熬夜批折子,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有十八岁的男孩,却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我忍着泪珠子趴在他床头,看着漏刻里的滴水滴答滴答落下来,一看就是一整夜,就怕他一睡再也醒不了。
三个月后,已是春来的时节,天空却毫无征兆地卷起漫天飞雪。狂风搅的天昏地暗,房檐上的铃铛哐啷哐啷响,像手持摇铃的巫师正在布下一道索命的法阵。
又一封急报自雁门关传至长安,是阿瀍的亲笔信。
自他担任镇边大将军后,与戍边将士食同灶,寝同帐,同仇敌忾,一鼓作气将回纥军队赶出大唐边境千里之外,成功收复雁门关。
我攥着报信的竹筒,伏在湛儿床头等他醒来,他日夜期盼的就是这个消息,或许解开一道心结,他的病会稍缓一些。
他这次睡了格外久,直到晌午才醒来,但醒来之后,似乎是养足了精神,竟比往日精神许多。
我将雁门关大捷的喜讯告诉他,他拆开竹筒看着阿瀍的亲笔信良久,攒出一个笑来。“该好好办一场庆功宴,犒劳三军将士!”
他瞥向窗外,天地一片混沌。“如今是几月了?”
“已是三月。”
他靠着床头想了想:“三月,臻园阁里那株红梅,怕是凋谢了吧。”
我起身拿来他玄黑的锦袍:“还开着呢,今晨我看到它,还有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呢。”
“今夜庆功宴后,陪我赏赏梅花吧。”
我使劲点头,看到他有所好转,我开心昏了头。
他手里拿着玄衣,并没有立刻穿上,犹豫了一会,说:“你知道我做了一个什么梦吗?”我看向他。“我梦到小时候,你总让我穿白衣,说白衣飘逸,我偏要穿黑色,说黑色显得成熟稳重。你就说我是在找借口,说我就是嫌白色不禁脏。”说完自己笑起来。
他说:“你做一件白袍给我,今晚庆功宴上穿。”
我将他手里的衣服夺过来,裹在他身上:“那怎么来得及。”
他将脸一扭:“我说来得急就来得急。”
我愣了愣:“你这是在撒娇吗?”
他转回脸来,一脸正经道:“是。”
“……”
最后我还是从尚衣局要来一匹白色锦缎,紧赶慢赶做出了一条长袍,上面还有白色狐狸毛滚边。
做完已入夜,庆功宴上王公大臣皆已入席。
他穿上身,对着铜镜张开双臂照了照,很好看,月白长袍配他修长身形,墨发整整齐齐束起来,一丝乱发也无。其实,他穿什么都很好看。
可我看着这衣裳白的太过单调,犹豫了一下还是劝说道:“还是不要穿了,丧服似的。”
他从镜子里望着我笑了笑:“无妨。”
我伴他身侧直至宴会之上,他容光焕发,白袍在千万盏花烛的掩映下有璀璨光彩,嘴角始终噙着笑意,全然不像是被肺痨久久折磨的将死之人。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所有痛苦只有自己一个人承受,而他留给世人的,永远都是高大而尊贵的身影,有十八岁的男孩所特有的意气风发,也有身为一个帝王的赫赫威严。
因这场宴会是他携几位王爷为三军将士接风,我并未过多停留,便与他约好在臻园阁等他。
行至紫宸殿却撞见一个陌生身影行色匆匆跑出来。竟有人擅入紫宸殿,莫非是盗取某些重大军事机密?我瞬间焦急万分,提着裙子飞快跑过去拦住她。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看行装,并不是宫中婢女。
她似乎比我还焦急,抓着我就问:“陛下呢?陛下去哪了?”
虽然对方是个美人儿,我也没听说过有对女子还用美人计的,但我依然不敢放松警惕:“你是谁,找陛下做什么?”
女子平静下来,上下打量我:“我认得你,你是清源,李涵的姐姐。”
我愣了愣,更加摸不清女子的底细:“你到底是谁?”
她突然扣住我肩膀,我以为她要挟持我,正要出手反抗,听见她的唇凑到我耳边轻轻说:“拜托公主务必要找到陛下,告诉他千万莫要吃李涵敬他的那杯酒……那酒里有……有毒……”
“你说什么?!”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表示坚决不相信。
女子望着我,这张陌生的好看的脸上染了玉兰花的清香:“难道你们之间的嫌怨还需我来提醒你?李涵今夜欲弑兄篡位,你要帮我拦住他。”
听到此处,尽管被她扣着肩膀,我还是一个踉跄,眼前一团漆黑,险些跌倒,幸好她扶住我。我抓着她的手臂站好:“湛儿……已经去了庆功宴……”
我猛地推开她,转身往回跑,漫天飞雪在身后纷纷扬扬。可越是着急,脚下就像粘着浆糊一样,怎么都跑不快,一路上还被裙子绊倒,摔了好几跤。
终于青一块紫一块奔到大殿门口时,华灯璀璨,满座皆是背朝我,只有高坐在上的湛儿面朝我,而阿涵正端着一杯酒递到他手中。
李涵恭敬地作了一揖,说:“此次雁门关大捷,全凭皇兄英明决断,愚弟佩服,敬皇兄一杯。”
湛儿接过酒杯时已经看到我,看到我在对他拼了命的摇头示意,他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他只看了我一眼就故意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转而继续含笑望着阿涵。
“清源不善饮酒,若你还为她留了一杯,朕愿代她饮了。”他的声音永远都那么好听,却永远让人听不懂话里的意思。
我看到阿涵的背影晃了晃,随后听到他说:“我自知姐姐不善饮酒,定不会强人所难。”
湛儿冷厉的脸上露出放心的一个笑:“那便好。”
说完,杯中酒一饮而尽,还倒转酒杯向阿涵示意杯中酒已一滴不剩。
狂风夹杂着飞雪忽的刮进大殿,他的眸子跟着忽闪的灯烛一并明灭,他重新看向门口,对我摇摇头,不让我进殿,脸上笑容仍在,眼神却已隔了生死两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