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难测,若是平常人遭遇这种事,只怕要慌了阵脚,赵恒却轻轻一笑,从容道:“儿臣以为,正如张大人所说,须择一贤明果敢之人任太子之位,如此才可辅佐父皇治理天下。然而立储一事事关重大,父皇又正值盛年,可反复思虑后再做决定,不必急于一时。”
赵恒丝毫不为自己辩解,一番话说得合情合理,倒有几分清者自清的意思,皇帝听他说完,兀自沉思起来。
赵恒余光瞥过勤王,见他似笑非笑盯着自己,眼神不知是赞赏还是嘲弄。他没有理会,静静站在原地。
“如此,此事容后再议吧。”皇帝沉默半晌后开口,侧过脸对身旁宦官说,“朕有些乏了,退朝。”
赵恒心里已经很清楚,这是勤王给他使的绊子。如果皇帝因此事对他失望,目的自然就达成了,可皇帝没那么蠢——勤王必然也知道,他很可能猜出有人故意针对赵恒。但这又如何呢?只要赵恒和太子之位联系了起来,就不怕皇帝不怀疑,不戒备。
现在最好的办法,是暂时从朝中抽身,幸而昨日才答应了苏岂带他去扬州,也不失为一个难得的机会。
退朝之后,朝臣们相继散去,太傅夏敏走到赵恒身边:“王爷,您觉得——皇上这是信您还是不信?”
“父皇不是愚昧之人,自有他的考量,他这会儿,只怕已打发人去查那个胡言乱语的官员了。”赵恒低声说,“今日的事,我能应对,太傅不必担心。”
赵恒与夏太傅出了正殿,夏太傅先行离去,赵恒刚转身,就看见勤王独自一人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
勤王赵恺如今刚过而立之年,样貌端正,与他的母亲明妃有几分相像,赵恒看不惯他那张脸,又想到刚才发生的事,心情自然好不到哪去,盯着赵恺的脸看了半晌,才冷冷吐出一句:“二哥寻我有事?”
赵恒和赵恺之间的不和睦,绝不是从太子逝世才开始的,只是太子的死造就了他们矛盾爆发的契机。
十四年前,宫中最受宠的妃子不是明妃,是赵恒的母亲柳妃。在赵恒的记忆中,他的母亲虽然出身并不高贵,却是个姿容秀丽、温柔贤良的女人,然而后宫之中,愈是受宠的人,就愈容易引起人们的嫉妒。
当时赵恒十二岁,柳妃怀上第二胎,宫中消息传得快,柳妃有孕一事很快就人尽皆知。明妃与她姐妹情深,日日前来探望,她这么探望了几日,柳妃就小产了。太医诊断后说,柳妃体弱,不宜生育。
柳妃小产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又症结在心,积郁成疾,一场大病后香消玉殒,赵恒被送去给皇后抚养。
很久之后赵恒才查出,当年他的母亲难产,竟是明妃动的手脚。她买通太医,在安胎药中动了手脚,事后又逼迫太医辞去官位,让柳妃小产的真相彻底沉入了水底。而那个太医,如今已经死了。
若事情到此为止,赵恒还不至于对赵恺心生恨意,然而后来赵恺做的事,却和他母亲的所作所为如出一辙——明妃想专宠后宫,赵恺觊觎的是太子之位,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他们都不择手段。
正殿之外,天不知何时阴沉下来,灰蒙蒙的仿佛要下起雨。赵恒一身紫色朝服,赵恺则身着墨绿色,两人无声注视着对方,沉默对峙,目光都冰冷而无情,如同他们不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兄弟,而是天生的敌人。
赵恺向前走了两步,站到赵恒身侧,过了良久才轻声说道:“我没有想到,最后和我争的人……会是你。”
“我也没想到。”赵恒侧过脸,面无表情,“可是二哥,你知道吗,一步步把我逼到今天的人,其实是你。你和明妃,用我母亲的死,用太子的死,亲手给我铺下一条血路,你说,这样一条路,叫我怎么能不走呢?”
“你母亲和太子皆是因病去世,与我何干?”赵恺笑了,“你自己想要权势与地位,又何必找借口?”
“是不是借口,你我心知肚明,”赵恒语气冷漠,“我想要什么,我心里也很清楚。”
“这么说……”赵恺眼神暗下来,“你是不肯放手,一定要争到最后了?”
“是。”
赵恒只回答了这一个字,说完他头也不回往地前走去。赵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极其阴冷地笑了笑。
这样一个时刻,他们谁也不肯妥协,谁也不打算放手,因为正如赵恒所说,一条由鲜血和生命所铺成的路,他除了一路走到尽头,别无他法。仇恨所带来的伤害无从弥补,只能用新的仇恨去释怀。
而这场不欢而散的对谈,似乎注定了他们的结局——将走向全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终有一日,他们母子加注在我身上的痛苦,我要让他们十倍、百倍、千倍地奉还;我要让他们知道,毁了别人的人生,该付出怎样残酷的代价。”
宁王府书房里,赵恒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字一字全是恨意,目光里仿佛有把锋利的刀子,要将他所想之人千刀万剐。
秦苍怔然,半晌不知该说什么,幸而赵恒很快回过神来,恢复了常态,轻声对秦苍吩咐说:“去准备吧。”
赵恒当晚就入宫,向皇帝请辞,告了三个月的假,名义上说是要去江南体察民情,实则是为了带苏岂去扬州。
皇帝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一句话没多说就准了他的请求。关于早朝上的事,他们谁也没有主动提起,皇帝对赵恒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慈爱,看不出任何嫌隙的端倪。
两日之后,赵恒带着苏岂、秦苍和府中几个丫鬟小厮前往扬州,云椹仍旧跟在暗中护卫,傅文博则留下照管王府。
出发的那一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苏岂在赵恒的逼迫下,穿了一件月白色绣青花的锦袍,衬得人格外清俊。他平日里总穿得十分素净,又经常生病,赵恒几乎已经习惯了他裹着棉衣的苍白模样,望着他一时回不过神。
赵恒自己一身墨色服饰,腰间配了白玉麒麟佩,也是神采奕奕、英俊不凡。苏岂换好衣服,径自从他身边走过,竟是一个眼角的余光也没给他。赵恒在原地苦笑了一下,慢慢走到门口。
王府外已候了三辆马车,秦苍见两个人出来,对赵恒行礼后说:“王爷,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好。”赵恒把苏岂扶上第一辆车,跟着自己坐了进去,掀开帘子对秦苍说,“走吧。”
二月末的午后,城外官道上三辆马车缓缓离开京城。初春的时节草木生机盎然,花开遍地,沿路都是秀丽风景。
马车里的布置很用心,椅子上铺了厚厚的白貂皮,桌上燃着梅花味熏香,还摆了一壶温热的清酒。
窗外景色流动十分缓慢,天气又暖洋洋的,苏岂坐在车里昏昏欲睡,头靠在窗旁车厢上,想睡却睡不着。
“困吗?”赵恒问他,声音是少有的温柔。
苏岂很轻地摇摇头,连话也不想说。他望着窗外,只见阳光在绿叶上打出一片片璀璨的金黄,那颜色非常耀眼,带着一种清新的明媚,让人忍不住想一直盯着看,看久了又有一种要流泪的冲动。
苏岂闭上眼睛,把窗帘子放下来,往后靠了靠。赵恒把他搂进怀里,动作非常轻柔,低声说:“睡吧,到了叫你。”
苏岂没有如往常一样挣扎,很听话地偎在他怀里,像一只柔软的小动物。这让赵恒想起了第一次在书房见到苏岂的时候,他充满了胆怯,说话都不敢太大声,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
那个时候,赵恒就觉得自己很喜欢他了,喜欢又心疼,想好好去疼爱他,把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捧给他看,然后告诉他说你看,有什么好怕的呢?有我在,你会过的很开心的,什么都不用怕。
可惜事与愿违,直到很久之后赵恒才发现,苏岂最害怕的那些东西……都是他给的。
赵恒觉得来扬州这次,他是终于用对了方法,把人哄好了……那么如果他早一点带他出来,如果他一开始就温柔、认真地对待他,他们今天是不是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赵恒低下头,凝视苏岂的面容,伸出手将他散落的发丝拂到脸的另一边,然后用手背轻碰了碰他的面颊。他的皮肤很凉,但光洁而柔软,就像一块白嫩的豆腐。赵恒甚至不敢太用力,只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弄疼他、弄碎他了。
他碰了那么一下,温热的情绪就一下子涌上了心头,那不是一种得到和占有的喜悦,而是一种松了口气的心安的感觉——就好像只要他在身边,在触手可及的距离,他能看到他感受到他,就已经足够。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求了。不求苏岂能喜欢上自己,不求他们天长地久永不分离,只要现在他们在一起……就够了。
赵恒忍不住俯下身,在苏岂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那吻极其轻柔,隔着发丝,苏岂甚至根本感觉不到。
“……对不起。”赵恒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