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一说出来,现场有片刻的沉寂。
然后,是清原雪叶不动声色地打破了这层骤然令气氛沉闷到窒息的沉寂。
“虽然这么说也许对髭切君有点失礼——但是,由于某种原因,偏爱膝丸的审神者,也许也有吧。”
虽然知道她这句话说出来不过是试探,神无凛音还是略显焦躁地微微提高了声音。
“……然而并不是每个偏爱膝丸的审神者都面容英俊、身材矮小、武力值极高,还对髭切有着刻骨憎恨的吧!”
尽管正在讨论他和弟弟的话题,那位暗堕的髭切仍然低眉顺目地握住自己那柄已经十分残破了的本体刀,站在那里,仿若一尊石像。
即使已经因为暗堕而身体变形、生长出了骨刺,眼眸也堕落成了可怖的血红色,但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站着的时候,他看上去仍然五官俊美、有种出众的气质,的确不负他“源氏重宝”之名。
而能够逼迫这样一位付丧神到如此地步的人……假如不是那种天生就性格扭曲偏激之辈,那么就是——
真的有必须憎恨他——或者他身后所代表的什么人——的理由吧?
阴冷的风吹过1869年的树林。这里,也许是她再也回不去故乡与未来之后,最后的藏身地。
为了那位未曾谋面的响子婆婆,就能够做到这一步吗?神无凛音扪心自问。
然而答案却逐渐在内心之中浮现出来。
不,并不是为了响子婆婆。
一开始对响子婆婆的事情抱有好奇之心,是在自己被选中担任审神者之后。因为父母一直在家中说着也曾担任审神者的响子婆婆有多么出色、为了崇高的正义甚至不惜奉献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年纪轻轻就英年早逝之类的话,所以对那样出色的响子婆婆有着适度的憧憬。
然而在追查响子婆婆的事迹之后,才逐渐发现真相完全不是什么美好的故事。
一位平凡的少女激发了自身的潜力、为了热情与正义勇往直前地和从不曾听说过的可怕敌人战斗,在这道路上不断成长和壮大自身,并最终赢得一直陪伴着自己共同战斗的,高贵、俊美、温柔又强大的神明的爱情——这是不明真相的家人和亲友们,为了响子婆婆所编织出来的故事。
这并非真相。怀着被谎言所欺骗而产生的美好憧憬,入职成为审神者的自己,看起来就像是个笑话一样。
更糟糕的是,响子婆婆从退职到病故,人生最后的一连串脚步,看上去都笼罩在迷雾之中。
温柔俊美的神明大人并非倾心相恋,答应留在她的身边也只不过是因为无法拒绝主君的请求。认真效力的上司机构将无用的她一脚踢开,如同踢开一个空瓶子一样。最终,在不知什么地方默默离开人世的响子婆婆,能够掌握的没有一样是真实的,没有一样有意义。——这样的人生,留给作为晚辈的自己的,不是追随、不是羡慕,而是憎厌和怜悯。
现在想起来,一切究竟是如何开始的呢?是自己因为感到受了欺骗和背叛而内心涌出了愤怒与报复的冲动吗?还是因为在调查真相和报复的途中,意外地发现自己不争气地和响子婆婆一样爱上了根本不会喜欢自己的神明大人?
为了跟他赌气也好,为了证明自己比响子婆婆更加聪明、强大、具有行动力也好,她都贯彻了最初的意志一直努力调查下去,试图证明自己有能力也有智慧担当那些和响子婆婆一样被时之政府炮灰了的审神者们的救世主。然而到了最后,她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只能在事发之前的最后一瞬间,藉由共同执行任务的机会与同事反目而脱逃,把责任全部推给了那位和她一起执行任务的同事——也是那位竟然最终赢得了神明之爱的讨厌女人,清原雪叶。
而现在,这个讨厌的女人仍然镇静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在她的身后,她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曾经追随的人,就那么牺牲在了那里。然而这种残酷的现实,仿佛仍然无法动摇她的意志和决心。
……所以,可以在最后的最后——稍微信赖一点这将自己击败的强大对手吧?
自己已经回不去了。和响子婆婆一样。而害自己和响子婆婆落入如此境地的,除了自身的软弱和无知之外,应该还有需要追究的罪魁祸首——
所以,把揭露这些悲剧的义务交给清原雪叶,她是可以做到的吧?!
神无凛音自嘲似的一笑,摇了摇头。
“我啊,已经回不去了哟。”她用一种异常轻快的语调突兀地说道。
“可是,在那里,还掩藏着许多真相……源义经作为历史人物是如何逃脱那注定的残酷命运的,你不想知道吗?”
她顿了一下,看着清原雪叶平静的眼眸,脸微微朝她们身后的树林的方向一偏,下了一剂猛药。
“你不想知道,同样作为注定英年早逝的历史人物,凭什么源义经可以逃脱那种命运,土方岁三却必须一次一次地在箱馆这里被人暗算而惨烈地牺牲吗?!”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土方岁三没有这样的机会来到你的身边,作为你的审神者同事而一直生存下去吗?”
“清原君……”她微微拖长了尾音,声音里似乎带着一抹感同身受般的叹息。
“想想看吧!他的理想明明可以在未来的那个时代里得到贯彻……挥舞着刀剑,为维护世界的平安这一大义而战斗着,任谁都不能不承认他的战绩与功勋……”
她窥视着对手的面容,忽然转换话题。
“他尊重刀剑存在的价值,可以给刀剑最大限度的发挥之地……和源义经比起来,他会是更优秀的审神者人选,可是时之政府并没有选择他——你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有机会的话,你不想为他争取吗?”
她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自认为已经足够分量,然而她的对手却显得依然无动于衷似的。这让她愈发焦躁起来。
“你就是这么对待爱你之人的吗,清原雪叶?!”她厉声喝道。
“你用不着在我面前隐瞒什么。作为女人,你我心里都清楚——假如不是因为至少对你怀有一丝特殊情感的话,他何必要对你另眼相待呢?可别跟我说因为你是比新选组的那些剑豪们都更要杰出的剑士——”她喊道,喊得气势汹汹,青筋迸出。
“他对你的爱,还不值得你为他争取一个实现理想、并能够生存下去的机会吗!”
她的话音未落,身旁突然传来呛啷一声。
是自从走出树林开始,就一直谨慎地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保持着沉默,警戒地站在清原雪叶身后的付丧神之一,土方岁三当年的爱刀,和泉守兼定。
此刻,他手掌微动,呛啷一声将鞘中的刀剑拔出了些许。他的脸色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像是再也无法忍耐她的语言在他内心中激发出的激动和愤怒一样;他微弓身体,跨出一步,暴喝道:“可恶——!再胡言乱语下去的话绝对饶不了你——!!”
神无凛音表情一凛。几乎与此同时,一直保持缄默、几乎显得有丝无动于衷的清原雪叶闪电般抬起左手,竖在和泉守兼定面前,挡住了他的动作。
“兼桑,不可!”
和泉守兼定顿了一下。
“为什么?!”他难以置信似的反问道,怒气冲冲地依然把手搭在刀柄上,死死瞪着面前胆敢胡说八道地编派副长和他现在的主君的女人。
“身为脱走的罪人还这种态度真是令人火大啊!就是放在以前,也不必跟她多说!局中法度里不是说了,擅自脱走的话要切腹——”
“局中法度已经没有了!”清原雪叶突然声音提高了八度,打断了和泉守兼定愤怒的言论。
和泉守兼定反而为之一愣。
“喂……你,别被她煽动啊!”他的声音因为被她压过而骤然低了一些,但告诫的意味仍然浓厚;或许其中还带有一点关心和焦虑的情绪。
“法则不会随着人的消亡而消失。……这一点,你不是应该比谁都清楚的吗?”
虽然声音低了一点,和泉守兼定的语气却并没发虚。或许是因为他自信于说出来的都是最正确的道理,他紧盯着面前曾经的新选组一番组代组长,用力说道:
“土方先生啊,曾经就在这里推辞了那些法国人的邀请哦。虽然我不太懂……但我记得那些法国人很赏识他的才干,想请他去当军官。不过,土方先生几乎是马上就拒绝了哦……”
他说着说着竟然挺胸抬头,与有荣焉一般地自豪起来。
“因为土方先生有自己的信念和意志。法国人也好,未来的时之政府也好!当军官也好,当审神者也好……让他抛下这里的一切,跑去别的地方做什么别的事情,他是不会去做的!因为这就是土方先生啊!支撑着幕府走到最后的支柱!即使没有了将军大人还能一直支撑了这么久的幕军,假如没有土方先生的话,马上就崩溃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随着语调一起有点黯淡下去,然而他马上就竭力振作了自己,大声说道:
“你忘了土方先生最后作的辞世之句了吗,雪叶君!他不需要你为他去争取什么活着的机会啊!他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也坦率地接受了它,这就是土方先生伟大的地方啊!”
他看到他面前的女审神者那双明亮的黑眼睛愈睁愈大。那双如同黑水晶一般的眼眸里泛起了一丝水光。
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其实他也有点想落泪。
刚刚,他再一次亲眼目睹了土方先生最后的时刻。
每一次经历相同的时刻都是种折磨,但是他确信自己没弄错土方先生的真意。
如果不是已经做好了最后牺牲自己的准备的话,是不会让他的小姓市村铁之助将自己——他随身已久、跟随他经历无数战斗的爱刀——送回日野宿的老家的。
所以,他现在也决不能让她被什么人毫无道理的胡言乱语给带偏了。土方先生做好的觉悟,可不能就这么简单被别人给扭曲了啊!
“雪叶君,土方先生最后留下的辞世之句是什么,你知道吗!”他气壮山河地大声喝道,再一次强调。
“知道的话,就大声念出来啊!念出来的话,你就一定能够明白他的真意是什么——”
他看到她那双被泪水洗涤得无比明澈的黑眼珠慢慢地转动了两下。
然后,她唇角慢慢向上翘起。
“孤臣身殉虾夷岛,忠魂永卫东方君……”她低声说道,一字一顿;说到最后的时候,她眨动眼睑,一颗泪珠啪地一声从那里坠落到了她的脸颊上。
“我明白了。”她说。
和泉守兼定还没来得及大大松一口气,就听到她又说出了不得了的话。
“我要尊重土方先生的意志。同样地,我也要去寻求真相。”
和泉守兼定:“什——?!”
曾经的新选组一番组代组长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句话说出来,却仿佛猛地拔开了深深楔入她内心的木塞一样,清原雪叶身上那种曾经身为新选组一番组代组长的气场蓦然爆发出来。
“土方先生要维护信念,那么,我便去维护正义吧。”
她坚定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