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带着浓重鼻音的一声出口,这个房间内忽然莫名地卷起了一阵小小的风。
风吹动她的鬓发和衣角,同样也吹得她面前那张大办公桌上的文件和纸张发出沙沙的响声。
然而这阵奇怪的风来得快、去得更快,仅仅持续了十几秒钟就倏然停歇。在它停下来的一霎那,柳泉忽然听到屋外的走廊上传来长靴的靴底叩击地板发出的、有节奏的脚步声。
她猛然回头,正好看到一个男人大步流星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洋服,襟扣上甚至挂着怀表的表链;那张同样英俊的脸和她记忆之中的不同,但又有某些说不清的地方仿佛令人感到有一丝熟悉。他停在门口,诧异地盯着站在房间里的她,沉声开口问道“你是谁”
柳泉张了张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她只说出一句放在此刻最不会出错的话来。
“我是受到了守备弁天台场的相马君和岛田君的拜托,突围前来五棱郭求援的。”
那个男人一怔,脸色猛然沉了下去。
“弁天台场”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看向她的眼神里,浓重的狐疑之色未消。
“那么,你是谁”他冷静地问道,大步走进房间,径直绕过那张大办公桌,站到了桌后那个属于主人的位置上。
“相马和岛田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委托给你来做”
柳泉苦笑了一下,却并没有移开自己正视他的目光,用一种直率坦然的姿态回答道“我姓筱田,曾经是会津藩娘子队的一员。”
果然,“会津”和“娘子队”这两个关键词产生了一定的作用。
那个男人蹙起的眉心好像稍微放松了一些。
“会津”他沉吟着,又将狐疑的目光重新投向了她。
“既然是会津娘子队的一员,那么现在你为什么又在这里”
和相马与岛田一听到“会津”这个关键词就联想到小一的安危并不完全相同,柳泉注意到,面前的这个男人,虽然在听到“会津”这个关键词的时候,眼中有一簇小小的光芒猛地亮了一下;但是很快地,那束光芒就被更深重的阴霾所掩盖。
果然不愧是真正的那个人啊。
凌驾了感情之上,首先考虑到的永远都是大局与背景,以及这些话之后有没有更深的阴谋或计划虽然他一定也很想知道斋藤的下落,对吧。
柳泉深深知道,发挥自己最高的演技的时刻来临了。因为面前的这个人,是历史上真正的那个人,所以自己在他面前在这个完全不认识她、也对她并没有怀着超乎正常之上的特殊情感的人面前,她没有第二次的容错机会。
她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在会津时,曾经与新选组的山口君相识。后来,在会津城陷落之前,我们还曾经一起参加了如来堂急袭的战斗”
面前的那个男人听到“如来堂急袭”这个更加关键的字眼之后,面上的表情终于起了一丝更大的波动。
“如来堂”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忽然抬起视线瞪视着她,目光灼灼。
“那么,在那之后呢参与如来堂一战的新选组的队士们,都”
他的声音忽然梗住了。
柳泉记起来在历史上的这个时候,箱馆新选组的人们还不知道在如来堂急袭里,会津新选组有很大一部分成员以各种方式神奇般地死里逃生,幸免于难;现在的他们还是认为留在会津的同伴们已经全部牺牲在那一战中这个事实是不能更改的。
所以尽管她很想安慰似的告诉他“一君没事的,他活下来了哟”,或者“尽管战况那么惨烈,但是最后有好些人都神奇地死里逃生了呢,这真是太好了”;然而,此刻的她,只能徒劳地重复着谎言。
“我我不知道。在新政府军猛烈的炮火中,战壕被炸塌了我、我从土里爬了出来,不知道山口君他们怎么样了”
面前的男人发出了沉重的叹息声。
“是吗”
然而那感伤仿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重新恢复了冷静。
“所以你就不顾路途遥远地来到了这里”他问道,声音里的那种怀疑之情并没有减弱几分。
柳泉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表情里浮现了一丝黯然。
“其实因为在如来堂之时,山口君曾经救过我的命。”
她的语气更加坦率了,声音里还有一丝含着追忆的伤感。
“那个时候,新政府军那些家伙带来的弥助炮响了,炮弹刚巧落在战壕的洞口上方假如不是山口君及时把我扑倒的话,我也许早就已经死了”
虽然“死”这个结果是虚构的,但是,斋藤一历史上真正的那一位曾经在如来堂这么救过她的事实,却是真切存在着的。
“那个时候,在短暂炮火和攻击的间隙,山口君向我回忆起了他在新选组的同伴。”
“他说您去了仙台。让我去找您”她用了模棱两可的说法。
“从如来堂脱走之后,我就在想,那么就照他说的那样,往北走,去寻找您吧。找到您之后,就告诉您,新选组的诚字旗,在会津也始终飘扬到了最后”
她的声音无法抑止地哽住了,之后的话再也说不下去。
也许是这样的真情流露,终于让面前真正的土方感受到了她话语里的真诚。
他移开视线,叹了一口气。
“你刚才说,弁天台场需要救援”他生硬地转换了话题。
因为想到这个问题接下来会导致的结果,柳泉一时间竟然感到说不出话来。
然而不回答也是不可以的,会引起土方的疑心她只好憋着气,用力点点头。
土方的眉心慢慢地皱紧了起来。他猛然向前俯下身去,双手啪地一声分开重重按到了桌面上,低头死死盯着桌上那座巨大的沙盘。
“是吗”他叹息似的应道,仿佛陷入了深沉的思考当中。
“到了这个时刻就已经很吃力了吗无法坚持了吗”
柳泉“”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因为土方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奇怪。
仿佛他想得到的什么东西最后的胜利也好、完美的计划也好就在他的眼前了;然而此刻,她带来的消息却突兀地在他与他所渴望的东西之间竖立了一道屏障;不突破这层屏障,他就永远也无法得到他想要的胜利或者说,为了胜利而选择舍弃这层屏障,也并非他想要看到的情形。
现在他的脸上充满了严峻之色,紧皱的眉心里蕴含着某种一时间难以决断的痛苦。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那座巨大的沙盘,将一只只代表新政府军的小旗子从箱馆山的山顶挪了下来、再用力楔进弁天台场的周边地带上;当他将最后一枚小旗插入弁天台场的边缘之时,他停了下来,并没有立即松开手,捏住那枚小旗的手背上绷起了隐隐的青筋。
忽然,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原本认为,这个时候黑田的大本营理应兵力空虚,因为他们已将绝大部分兵力投入了在箱馆各处的战斗中”
柳泉“诶”
她愣了一下。
副长,这是在告诉她他原本的作战计划假如他没有ooc的话,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萍水相逢、今天之前素不相识的她因为他可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副长啊,他是真正的历史人物,真正的新选组副长,真正的虾夷共和国陆军奉行并
除非,他现在是认为告诉她这些也已经无所谓了
认为,即使她将这个计划泄露出去,现在也无关大局了
“土方先生”她失声喊道。
似乎被她这一声大叫反而吓了一跳,土方终于抬起头来,不满似的狠狠瞪了她一眼。
“喊什么”他不满地反问了一句,忽然一扬手,啪地一声把手中剩余的小旗子扔到了沙盘上,然后低头拉开了办公桌的一只抽屉,在里头摸索了一阵,抽出一只小盒子来,郑重其事地摆在桌面上。
在这整个过程中,他还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斋藤那家伙干嘛把你这么个人派到这里来报信虽然说着自己是从会津来的,可简直和江户的女人一样难缠”
柳泉愣住,然后不知为何,唇角却慢慢慢慢地向上很快翘了一下。
江户的女人吗果然,不管是哪一个副长,都躲不开这种老梗吗
她弯起了眉眼,并没有笨到把这句感慨说出来,而是静静看着土方打开了那个小木盒的盒盖。当她的视线落到盒子里放着的物品上时,她脸上那个淡淡的笑意一瞬间变得无影无踪
因为盒子里放着的,赫然是一段绘有白色山形纹的浅葱色布料
土方径直伸手把那段布料拿了起来。现在柳泉可以看到它的全貌了。看上去它确实是从哪件新选组的羽织上裁下来的一段,土方拿着它端详了片刻,然后折了几折,将之折成长条状,然后把它横过前额、绑到了头上。
柳泉
她还不至于看不出土方这么把一条疑似从新选组的浅葱色羽织上裁下来的布条在前额绑成这种样式,到底有何用意。她忍不住瞪圆了双眼,死死盯着他前额上那道绘着山形纹的浅葱色布条,一句“你这不是敢死队的绑法吗”的质问,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或许是土方感应到她那种怪异的注视,很平淡地扫过来一眼。但这一眼之后,他却忽然顿了一下;下一秒钟,他喷笑出声。
“哈什么啊,你那张脸。”他说。
柳泉
或许是因为她满脸都写满了愚蠢的问号表情,土方露出惨不忍睹的神色。
“你,露出了羡慕的眼神呢。”他补充道,居然用右手又拍了拍自己前额上绑着的那根浅葱色的布条,饶有兴趣地反问道“怎么难道你也想弄这么一根吗”
柳泉“”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实话。
“确实如此呢。”她老老实实地答道,目光仍然停留在土方的前额上。
土方微微一挑眉,神色间露出了一点真正的兴味。
“你不害怕吗这毕竟是壬生之狼当年曾经穿过的羽织啊。老实说,憎恨着这种浅葱色羽织的人,说不定到处都是啊。”
有那么一瞬间,柳泉在回答之前,忽然觉得咽喉紧缩、声音哽住。
“没什么可害怕的。”
她竭力克服了那一阵胸中忽然涌起的、强大的悲伤,梗着嗓子,响亮地答道。
“对会津而言,那代表着大家为之奋斗和沉醉的东西吧”
仿佛十分意外于听到这样的回答,土方微微一怔。
“什么”
喊出这一句之后,柳泉已经迅速理清了思绪。
其实也无需多做思考,因为另一个副长她所熟悉的那一位所说过的话,足以作为现在的回答。
“当然有憎恨新选组的人,不过,更多的人,会把那种浅葱色羽织和诚字旗一起,作为前进的路标吧”
“土方先生只要率领着那样的人们一起前进就好了”
“那些现在并不明白的人将来有一天,也一定会理解您的信念和坚持的意义”
是的,这就是之后会发生的事。遗憾的是,她不能真正坦白地告诉他,只能借助于这种类似一厢情愿的“祈愿”口吻,才能够说出未来会发生的事情。
“新选组的精神,一定会长久流传下去。”
“我是这样想的。”
土方的脸上浮现了真正的惊讶神色。他直直地盯着柳泉,仿佛直到现在才第一次正视着这个突兀地出现在他的执务室里、来历和身份都很可疑的年轻女子。
然后,他惊讶的表情慢慢柔化了下去,唇角勾起一抹笑痕。
“哦呀,你,很敢说嘛。”他评价道。
他迈开大步,绕过办公桌,来到她的面前。
就那么凝视了她片刻,他的唇角那一丝笑影仿佛扩大了一些。
“难怪斋藤会让你来找我。现在我大概能够稍微理解一点他的想法了。”他含笑说道。
柳泉
“他准是觉得你那种顽强的一厢情愿,会挺让人欣赏的吧。”副长说。
柳泉“”
啊,虽然听上去像是赞赏,可是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哪里很微妙呢
不过副长也并没有期待着她能有什么好的反应。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他的视线就径直越过了她的肩头,望向门外。
“真是的,那些家伙在我办正事之前净是在捣乱啊”他半真半假似的抱怨了一句,唇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那就先去把以前那些同伴救出来,再去取下黑田的首级吧。”他就这么语气依旧轻松地说着,话音未落就举步绕过了柳泉,继续向着门外走去。
他并没有询问柳泉要不要跟他折回弁天台场,救援正在那里奋战的新选组。或许是认为她身为一介女子,能够千里迢迢来到箱馆已经算是奇迹,不应该再要求她去做更多难以达到的事情了。
柳泉也并没有跟上他脚步的意思。
她就那么站在土方的执务室正中,眼看着他大步流星地迈出房门,身影即将拐弯消失在走廊上的暗影里之时,她忽然又提高了声音,脱口喊道“土方先生”
土方在走廊上站住了脚步,一脸奇怪地转过身来望着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问道。
柳泉张了张嘴。在那一瞬间,她冲出伏见奉行所、而土方握着刀站在奉行所大厅正中,在她身后咆哮着“喂别死了给我活着回来”的记忆,再度复苏了。
她的眼中一瞬间就涨满了泪水。幸好此刻这位真正的副长已经走到了走廊上,他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他大概是不可能看到她这种软弱的表现的吧。
可是,要说什么呢也对他说“喂别死了给我活着回来”吗
然而,尽管她多么想要说出这句话,也是不可以的。
他不可以活着回来。这就是历史。
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命运。
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土方却忽然出声了。
“要是想说什么千万别死了之类的话就算了。”他说。
柳泉
她无法控制地猛然睁大了双眼,惊愕万分地瞪着土方的身影。
他遥遥地站在那里,身影像是下一秒钟就要融化在暗影里那样。
他仿佛笑了一笑。
“因为我当然不会死了。较量才刚刚开始哪。”他朗声说道。
然后,他转过身去,不再回首,大步走了出去。
不知为何,当柳泉追到房门口、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之时,她的鼻子莫名一酸,一直噙在眼眶中的泪水就那么落到了面颊上。
她就那么站在那里,从房间内透出的光线投射在门前的地上,将她孤独一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望着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蠕动嘴唇,无声地说道
别死好不好,土方先生
这样微小的心愿,也只能在这种无人之处,以口型一点一点,慢慢说出。不能被人听到,也不能被人知道
土方先生,别死了,要活着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