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何靖雯毫不意外地得到了年度总冠军。媒体得票55,观众支持率高达73%。
年度盛典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才结束。近五个小时的演出无论是对演员、观众还是工作人员都是场名副其实的马拉松,散场之后所有人都累得一塌糊涂,再提不起什么其他心思,各自回家休息。江枫到家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4点,草草洗了个澡一头栽进大床里,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热烈的阳光晃醒的。耀眼的金色从窗子一侧斜射进来,晒得他的后背有些发烫。他挣扎着睁开眼茫然盯着窗外的天空看了好久,只觉得那天蓝得就像在骗人一样。
明亮的蔚蓝刺得他双眼一阵酸涩,江枫连眨了几次眼睛,翻了个身解放了自己因为睡姿不当正酸麻难忍的胳膊。
才刚清晨6点45分,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对于自己病入膏肓的失眠症已经见怪不怪,江枫仰躺在床上叹了口气,索性起床洗漱。
很早以前就让程露排好的国庆假期,终于正式到来。原本是为了跟贺肿一起旅游留出的时间,但两人对此唯一的规划,仅止于那一句——黄金周国内景点会爆满,的事情之后两人断得彻底,这一个月相互都没有任何联系,江枫也只有偶尔在手机自动订阅的新闻中,才能读到关于贺景临的只言片语。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会在感情上去依赖他人的人。没有谁离了谁真的活不下去,何况就算在一起的时候,这个人的存在也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占据太大的比重。他始终在自己的路上走着,有曲折,却没有偏离。
现在水龙已经化解,连原本必须在一起的理由,都没有了。
那时的感觉很微妙,似乎生活明明没有什么变化,照常录音熬夜,照常吃饭睡觉,照常应对狂热的米分丝,听程露说网上最新的八卦消息,看林耀辉跟贺声宇为一个装饰音应该用前倚音还是滑音争得不可开交……
……明明没有什么变化,却又哪里都不一样了。
之前忙得连轴转根本顾不上这些,如今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忽然空闲下来,那种不太剧烈却挥之不去的失落感就变得尤其明显。
江枫眯缝着朦胧的睡眼含着牙刷刷了20多分钟的牙,狠狠吞了不少牙膏。结果吃早饭的时候,小笼汤包和紫米粥尝起来都是一股别开生面的浓郁薄荷味。
程露之前问过几次他假期的安排,紫红的超新星一直含糊其辞一带而过,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是:在家,睡觉。
妹子毫不掩饰自己的遗憾和鄙视:“枫哥,你知道我是做了多久心理斗争才咬着牙给你排出这么五天假期的吗?被我推掉的商演邀约,就算把那些牌子不响诚意不够的全筛掉,也足够排到两年后了。你要是闲得发慌,商演里随便接上两场,去唱个10分钟说那么三五句话,都是小一百万的收入。大好时光在家睡觉,是不是机会成本有点高啊?”
江枫看了她一眼,而后悠悠地望了望天。
“上次有机会在家好好睡上一觉,好像还要追溯到我发烧病倒的那回吧……”
一句话让程露心里瞬间软得不行,低头支吾了许久,小声说道:“我是说,那个什么,难得休个假,自己一个人不是太冷清了么……对了,我几个大学的哥们张罗着要去爬香山,不然枫哥你也去?”
她说到后来语气又明亮起来,对着江枫猛眨眼。江枫表情僵了僵,礼貌地微笑着回绝了,在心里向敢在这普天同庆黄金周大假去挤香山的勇士们致敬了一分钟。
严格说来,江枫虽然不算说谎,至少是没有说全部的真话。留在家里睡觉确实是他为这个假期精心计划的度假方案b,而且,相比方案a来讲,他其实更中意这个备选。
方案a实施起来要复杂得多,需要准备一堆杂七杂八的材料和手续,在原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日程里抽出时间去办事情,还要花一笔不多不少的钱。最主要的是,尽管他觉得有必要去这么一趟,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感情上,他大概是不想的。
所以他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消极态度准备了签证的材料,心想着以大使馆一贯的拖拉作风加上旅游旺季中国客流之大,等签证办下来国庆假期早就过去了。下次假期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至少能再名正言顺地拖上个一年半载。
哪知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原主之前就已经签过申根和美国,而且记录良好,可以直接免面签,大大缩短了审核期间。早在国庆前一个礼拜,他戳好了签证页的护照就已经寄回了家里。
不去的借口彻底没了。临到当天连天气都好得一塌糊涂,好像生怕他赖账反悔。
这事就像江枫自己跟自己打了个赌。现在既然签证及时办妥,愿赌服输,倒也没什么好说的。江枫吃完早饭对着镜子狠狠打扮了一番,ga西装是最一丝不苟的经典商务款,藏蓝色领带打着雅致的双交叉结,头发吹散之后喷了大把的啫喱上去,定型成蓬松柔软的偏分发型,中规中矩中又隐约带着些许朝气。
江枫从没尝试过打扮得这样正式。顶级西装在极简之中透着一股深沉的气度,衬得身材更显颀长挺拔,他本来就瘦,即便装进这样一身正统的衣服里,青年特有的英气也是盖不住的。再配上英伦风的发型和亮眼的红色,俨然一派正统学院派青年音乐家风范。
直到现在,他官方的身份仍是西乐作曲系的学生,就读于中国最负盛名的老牌音乐学院,名副其实地身处在严肃音乐最精英的圈子中心。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这原本会是最符合他身份的装束。
然而此时江枫看着镜中的自己,那种极其鲜明锐利的陌生感甚至让他的胃部微微发冷。他一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竟无论如何无法想象,这个人会有怎样的未来。
旅途一路顺利。声名恶劣的国际航班破天荒地没有延误一分钟,关检极其迅速,几乎只是走了个过场,以致于江枫正式踩上这座历史中经历了诸多风雨的西欧城市的土地,站在承载着全世界顶级音乐家无数寄望的宏伟建筑门前时,仍搞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不是暗自希望着能迟到个三五小时。
德国,柏林爱乐音乐厅。
在这之前,他想过也许飞机会延迟,也许柏林会风雨大作雷电交加,也许会因为语言不通走错路找不到地方——也许会有一千种理由,让他错过这场音乐会。
然而事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和所有最普通的观众一样,装扮得体准时入场,在安静的热烈之中等待着音乐会的开始,一切井然有序得不可思议。
节目单江枫早就记得烂熟——巴赫半音阶幻想曲与赋格,贝多芬月光,热情,悲怆。演奏的人也是他无比熟悉的,他选了二楼台侧的包厢,声学上并不是音乐厅声音效果最好的位置,却是离舞台最近的位置,能够从最清晰的角度,看到演奏家的一举一动,每一个最细微的神色。
这个人真的一点都没变——看到他的第一个瞬间,江枫这样想着。面对巨大舞台时那份闲适自如的笑容,优雅的致意,热情洋溢的演奏,那双能够从黑白琴键中变幻出无数魔法的大手,干净有力的动作,专注而沉醉的眼神——都没变,曾经那些消逝的回忆,都在这一刻,重新无比鲜活起来。
唯一的区别也许只是……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曾经这个人的舞台,永远会有他的一块位置。他们在凌乱昏暗的小角落里疯闹,嘶吼,唱着没人听得懂的歌,相互分享着彼此的整个世界。甚至那个狭小的世界中,他所霸占的领地还要远远大于对方,永远是他站在舞台的前面,永远是他的声音占据主导,他们的世界所能收获的那唯一一点点贫瘠的关注,几乎全部都落在他的身上。
没有人比江枫更清楚,自己身后的人,有多值得受到更多的注视,有多值得所有观众毫无保留地鼓掌喝彩,值得人们为他的音乐狂喜、流泪、得到慰藉和救赎。
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他有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舞台。尽管这里再容不下一丝一毫的造次,再容不下任何肆意的喧嚣、无序、疯癫,也再容不下一个玩摇滚乐唱重金属的2b青年——江枫仍是觉得,这样真好。
这样真好。
最后一首乐曲演奏完毕,年轻的摇滚歌手和所有钟情于古典乐的观众一起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鼓掌。
现场的热度在加演的三首小品之后不仅没有平息,反而变得更高了。演奏家向四周的观众俯身致意时,两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错,那时台上的人微微皱眉,脸上的神色在困惑消弭之后化为难掩的急切。他甚至张了张口,似乎急于想要说些什么。
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转瞬之间的事情。片刻之后上台献花的女孩子使他不得不收回视线,恢复了由始至终优雅而完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