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的北风呼呼地吹着,已入了腊月。泊在扬州城楼高两层,足有十二丈长,八丈宽,上头三品官的仪仗威武堂皇,将旁边六品河标把总的官船衬得失色。
崔浩站在船头,看着齐粟娘登上北河督台的官船,走回自个儿舱内。因着没有内眷,舱里几只箱笼俱已安放妥当,他转头道:“准备开船。”
舱门上挂着两重厚厚的皮帘子,四面舱窗上的玻璃格窗将寒风挡在了舱外。齐粟娘一脸欢喜,一面做着绣活,一面对比儿道:“断没料着崔大人也被调到了直隶大沽口河标绿营,能和咱们一道儿上路。”
船外响起一把粗嗓,带着浓浓的津腔,“兄弟们嘿,眼见着入了冬,这河上快要封冻,这一路上不准上岸耽搁!好好护送夫人到天津,向咱们大人交差。咱们可不是那起子河标兵,扳不倒儿骑兔子——没个稳当劲,都给老子我二小穿马褂儿——规矩些!等到了天津,上了岸,老子请你们茶园里喝酒看戏睡热被窝!”
比儿掩嘴笑着,“这位亲兵把总赵大人可真是地道的天津人。”一边倒水道:“通州和天津又离了多远?三百五十里水路,遇上顺风,拂晓开船,晚饭时辰不到便到了。好在崔大人也去,船上只有小连一个,其余的都是天津来的。爷上任的时日太短,奴婢着实不放心。”给齐粟娘捧上一盏茶,“爷必是知晓此事,好在崔大人没有家眷,一肩担儿几个箱笼便上了船。”
齐粟娘看向窗,“南边还能行船,过了淮安,入了山东境内怕是已经封冻了。”
比儿笑道:“奶奶放心,天津可是个靠海的好地儿。或是坐冰筏子,或是出港走海路,总是能到的,”
官船沿漕河,由扬州驶向天津直沽口,齐粟娘日日做绣活比儿说话,闲时站在舱窗口看着四周跟随的河标兵船。
崔浩每日的请安俱是免了。
眼见着到了山东德州码头,河面是封了都停住。
冷风嗖嗖地刮着。正晌午时分。自有河总府里赵把总手下地亲兵在码头边订下热腾腾酒食。送到船上。
四角铜炭盆早燃上红旺旺地炭火粟娘一边做绣活。一边和比儿笑说当年与陈演在德州成亲地事儿。一口地道地津腔儿在皮帘外响起。“下官给夫人请安。”
齐粟娘笑道:“赵大人请起。和崔大人商量明白了?坐冰筏还是出海?”
“回夫人地话。山东黄河故道里还能行船官们打算从范县出海。从渤海湾入天津直沽口。经海河入天津城。”帘外地声音顿了顿。“下官来禀告一声。方才德州城李府里婆子递了贴儿。送一份下程。一桌上好席面是现下用地另外四筐银鱼、十二担果品。说是给干姑奶奶路上零碎吃食——”
齐粟娘顿时笑了起来“来地人呢?在哪里?快请进来。”
两个穿着锦罗棉袍地体面婆子进了皮帘。齐粟娘一叠声唤着“比儿。请嫂子们到暖地儿来说话儿。倒茶。”
德州李府里两个婆子扑去身上的雪花儿,来到舱内,笑着磕头请安,“奴婢们给干姑奶奶请安。七八年未见,干姑奶奶还是当初出嫁时的模样。”
齐粟娘看着这两个婆子眼熟,是当初干娘刘氏身边的亲信人,连忙让枝儿将她们扶住,叫她们坐下喝茶,笑道:“当初干娘给我上头开脸时,两位嫂子一旁侍候着,如今看着也没见老,倒是越发精神了。干爹干娘一向可好?”
那两个婆子欢喜笑道:“干姑奶奶竟还记得奴婢们。老爷夫人如今在直隶通永道任上,一直念叨干姑奶奶,每年大年下收到干姑奶奶送来的年货,样样都是极好,直说干姑奶奶比亲生闺女还贴心儿。”
齐粟娘听得这些婆子嘴巧,也不由笑道:“哪里比得上府里的干姐姐,时时在干爹干娘面前侍候?不过是些寻常物事,值不得什么,只是表表我的孝心。今日倒叫府里破费了。干爹由德州知府升任通永道台,也是两三年前的事儿,任期怕是要满了罢?”
婆子却叹了口气道:“不瞒干姑奶奶,老爷的考评儿俱是上等,原是要再升的。临到大计时,陛见了一回,许是说话没得皇帝老爷的欢喜,仍是留任,还在通永道做三年道台,官品儿倒升了,如今是从三品。”
齐粟娘一愣,却笑了起来,“既是能陛见对答,便是好事。皇上知晓干爹是个忠勤能吏,总不会有坏事儿。干爹干娘既在是通州,我总算也能去磕头请安。”转开话题,“嫂子们怎的没随着到任上去?”
“干姑奶奶也知道,我们奶奶娘家是德州大族。我们奶奶那一房里单薄,父母都去了,只有一个嫡亲的幼弟在娘家,如今不过才十四五岁。大宅门里是非多,奴婢不好和干姑奶奶细说。连着奴婢俩,加上咱府里男人们,统共十七八个,都守着老宅里。那边府里小舅爷一声唤,奴婢们虽是没用,也能赶过去压压阵脚,算是个人多势众。”
齐粟娘愕然失笑,知晓是干娘刘氏娘家族里的事儿,也不便多问,赏了两个婆子,送了她们上岸。又将四筐鱼、六担果品赏了赵把总手下的亲兵,另一半送去赏了河标兵。
不几日,官船出了范县海港,沿着大清国海境一路向天津卫而去。天虽是寒但因着河上冰封,海上的大沙船来来往往载客运货倒也不少。不时可见得沙船上扯着大旗,大书“直隶漕宋”。
天下扯绵撕絮地下着
覆盖住了北方大地,但春阳之气已是渐显,齐粟娘在新年,终是到了天津直沽口。
冬日里虽是漕上没了饭吃,但海运的繁忙供给了漕众们衣食。翁白站在直沽口码头上,同着穿着单褂儿红腰带的漕帮帮众一般模样,满头大汗来来往往扛运货物,不一会儿全身便腾起了白气儿。
他脸上的稚气已是退去,一只胳膊扛起三筐银鱼,嘴里喝着号子,指挥着漕帮帮众下货。他的脸上尽是憨笑,双眼中却是掩不住的忧闷之色和落落寡欢。
马蹄声急标兵拥着北河河总大人上了码头,“让开!让开!河督大人来了!”
翁白上前向陈演请了安,向海看去着“北河河总陈”的官船进了直沽海港。
丫头们在后舱收拾,齐粟娘将绣品放进篓子,走到玻璃窗边探看陈演和齐强的身影觉官船微微一震,已是靠了岸。驳板放下,脚步声响起,“下官给督台大人请安。”
系着皮斗篷穿着绣阳纹雀官袍补服,头上是蓝宝石顶暖帽的三品高官急步揭帘而入,“粟娘。”陈演显是匆匆从衙门里赶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粟娘的手,细细看她,似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叹了口气满眼含泪的齐粟娘抱入了怀中。
鼓枝大街督台府后宅的大花园,疏朗开阔面上结了一层薄冰。园子里虽是白茫茫一片,些许寒风却吹开了火艳的红梅。齐粟娘与陈演手挽手走在梅林雪径中两人不时含笑对视,却一言不发。
忽儿间眼前一株老,或是因为雪花掩盖,开的花极是清浅,在满园的绝艳中静静绽开。齐粟娘努力掂起脚尖,用中指尖轻轻触了触一片花瓣。花瓣上的两粒雪一瞬间便融成了水,顺着齐粟娘的手指尖轻轻缓缓地流了下来,竟是暖洋洋一片。
陈演伸手将那枝高高的梅花折了来,送到齐粟娘面前。齐粟娘抿嘴笑着不接,陈演一怔,含笑凝视着她。
从刑部大牢里到乾清宫书房,一个接一个的问话从未让他动摇过。他已经不是清河县里那个因着她退婚,因着她上京,因着她哥哥成了九爷府管事而惶惶不安的演官儿了。
清河县的孤灯下,他看着那退婚的书信,满腔的悲伤,宫里的衣食行在比高邮要得富足得多罢?皇阿哥的跟前人比八品小官的妻室更体面罢?
他离得太远太久,粟娘已经不记得他了么……
孤灯下,花梨长盒中的如意金钗泛着寂寞的光。粟娘明明说过喜欢……
还是因着,她现在眼中再也看不上这支金钗?
留不住的人,便任她去罢……
退婚书迟迟不能下笔,床角叠放的青葛布棉衣是她一针一线缝出,床帐上的莲枝纹是她细细绣成,枕箱里还有她新制未穿过的两双鞋,他尤记得她双手上微微的粗茧……
于是,他便相信,终不动摇。
陈演笑着伸出手,抚顺齐粟娘微微散乱的发髻,替她将梅花簪上。如意金钗与梅花儿交相互映,都不及齐粟娘的笑脸。
“粟娘,天津卫不是扬州,民风尚武,女眷们不好那些诗文,你尽可以多多走动。”陈演微微笑着,对齐粟娘说道:“莲香隔得远了,她还得自个儿过日子,那府里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齐粟娘还未来得及点头,中门外云板敲响了。
陈演匆匆出了后宅去忙公事。齐粟娘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傻愣着,多和他说几句话儿了……也没来得及问一声哥哥……”
齐粟娘正一边独自赏景,一边琢磨齐强怎的去了山东办差,没来接她。枝儿捧着两张大红贴儿走了过来,却是直隶漕帮帮主夫人和长芦盐场总商查家夫人拜贴。
齐粟娘看着拜贴儿,在石径上停驻了半会,思考着道:“我记得宋大当家捐了五品职,他这位夫人却没有官称儿,怕不是正室嫡妻。”
枝儿连忙道:“奶奶说得是,奴婢也听说过,这位宋大当家嫡妻已是仙逝,几个妾室也没有给他生下个一儿半女,如今——如今好似是把翁公子当了亲生儿子——很是看重——”
齐粟娘瞟了枝儿一眼,“从连漕府里听来的?也亏得连大当家一直看重翁白,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这些?连京城里的事都打听到了,倒在我耳边说这些。”
枝儿嘻嘻笑着,“奶奶……”
齐粟娘看着手上的贴子,“这位如夫人总归不会是光来请安。”不自禁叹了口气,“我原想着,翁白不过是孩子气,过了一阵也就好了,如今看来竟是认真上了心。宋大当家倒确是看重翁白。
”
枝儿跟在齐粟娘身边慢慢走出花园子,小心看着齐粟娘的脸色,“听说这位最得宠的如夫人,名字叫道升,还是大爷府里出去的旧人,说起来和奶奶也算有些渊源,不比别家——”
齐粟娘远远听得比儿招呼河台衙门里的人放置箱笼的声音,终是停下了脚步,扭头对枝儿说道:“你比儿姐姐平日里可提过翁白
枝儿摇着头,“一个字也未提过,奴婢原还想和她说笑几句,都不敢。”比儿看着齐粟娘,小心翼翼道:“奶奶,奴婢听小连哥哥说,那位翁公子看着是个实在人……”
齐粟娘叹了口气,“比儿的心思我也只是半猜着,这算是怎么回事?—请这位如夫人三日后来府里罢。”
亲们,俺终于写到第五卷了,呼叫一下粉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