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衷于阴谋论的人并非真的天性阴暗。在真相不那么显而易见,而结果又不能避开阴谋的可能性的时候,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阴谋的可能。
阴谋论又往往无法占据认知的主导地位。一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想通阴谋中的巧妙之处,一者则也是因为阴谋论太过巧妙了,使人难以置信,而持阴谋论观点的人又往往无法提供有效的证据。这不仅是持阴谋论观点之人的遗憾,也是遭受阴谋论质疑的当事人的遗憾,因为他同样难以自证清白。
智玄得以证明自己,与她本人一贯的高洁并无关系,实是因为痴画对她的质疑太过高远了,看似合理,实质上却完全超出了智玄的能力范畴。
由结果反推,金吉只是得到了原本就属于他的宿命,他的优秀的品质、倔强的性格、沉静的言行、坚韧的意志、超凡的勇气,以及骨子里的善良……这一切的一切本就是极为独特的瑰宝,即便没有岚若的悉心教导,在时间的沉淀之下,他依旧会绽放出璀璨的光华。
但同一辈中的优秀者并非只有金吉一人。即便是学院第一次招收学员,在佛子、昊王、墨云天、袁星罡等一批当世翘楚的强大号召力之下,这一届招收的学员的资质也是史无前例的优秀。对于一开始还有些“名不见经传”的金吉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他之所以能脱颖而出,在事后看来更像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奇迹。之所以说是奇迹,并不是说那有多么的无与伦比,而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到即便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凌可儿也没有料到事情最后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如果有人告诉她,自己对这个结果早有所料,她一定不吝用大耳刮子狠狠地扇他。当然,如果这个人是墨云天,那则另当别论。
不可思议的结果确实让凌可儿想到了墨云天,从而产生另一个阴谋论:会不会这一切都早在墨云天的预料之中,库克家族的灭门事件远比所有人能够相见的还要复杂,墨云天为了帮助自己的心上人,早在灭门事件,甚至早在智玄说出自己的理想之时就开始谋划这一切。所以才会有金吉在灭门事件中的觉悟,所以才会有库克家幸存天才们的全力支持……
与智玄不同,墨云天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至少凌可儿是不信的,因为他是墨云天,无论这个阴谋是多么的复杂且精巧,无论这个阴谋看起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都无法成为限制墨云天制定它的障碍。
金吉不知道自己的成长引发了如此多的阴谋论。事实上,他对于这三年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并没有一个宏观上的结论。他只知道自己在这十年里突飞猛进,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智都有了夸张的进步。
但说脱胎换骨就过了,他始终认为自己在觉悟“勇者之心”的时候就已经脱胎换骨了。此后的成长虽然匪夷所思,但都算是脱胎换骨之后的变化,对金吉并没有多么巨大的冲击。而对于身份地位上的转变,金吉则持淡然的态度。他当然免不了有些喜悦,更多的却是迷惑和茫然。
“当社长需要做些什么呢?”金吉茫然地问道,对象是社团中其它所有的重要成员,同时心里也并不在意这个问题,如果建议没有大的问题和分歧,他愿意照做。
然而对于一个新晋且颇具争议的领袖,这个问题其实非常失败。反对者迅速做出反应,毫不客气地指摘道:“难道这个问题不是应该问社长自己吗?同心社之所以成立的宗旨就是为了广大平民学员的公平权益,如何使广大平民学员在相对贫乏的资源下得到尽可能公平公正的修行待遇。我们需要的是能为我谋取公平的领袖,而非只是一个保护我们的强大的英雄偶像。所以社长如果没有为社团谋取权益的心,就不应该占着这个神圣的位置。不做社长,你依然是我们心目中的英雄。”
在点爱学院的环境下成立的同心社自然而然地继承了其自由民主的特性,对于反对者的言论,众人并不会表现出针对敌人般的情绪,即便这言论有些过分,众人依旧将之视为社团内部的分歧。
金吉的反对者不少,但支持者更多一些,很快就有人开口为其辩解:“袁部长此言差矣,”话说一半,发言者不自禁地脸红了起来,她口中的“袁部长”实质上还是个样貌十二三岁的少年,而自己那句“此言差矣”也显得太过学究气了,这两个词加在一起让她不能自已地感到尴尬。不过她之所以停下来,还是因为原本吵杂的众人突然安静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她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紧张。
古汐月很快压下心中的悸动,接着说道:“正因为社长要为社团全体社员的权益负责,他的义务就不该是其单方面的意愿。金吉社长之所以这么问,恰恰是尊重社团的表现。我认为我们该做的是给出各自的意见,然后商议出一个大致的规范,以作为社长的参考。”
古汐月没有就袁经天的挑衅给予关注,这恰恰符合支持者们更看重社团内部团结的意愿,证明她现如今的地位确实实至名归。
她的辩解得到绝大多数人一致的赞同,即便以往公开对金吉表示反对的人也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他们已经处于下风,纠缠下去不是明智的举动。
袁经天碰了一个软钉子,稚气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尴尬的情绪,只淡淡地道:“嗯,古部长的解读更合理一些,我愿意收回对社长的质疑。”
只是收回质疑,却没有任何的歉意,显然有潜台词没说出来:他不认为自己的过分解读是错误的。
作为二十五岁就凝液成丹的绝世天才,人们早已经对他的冷傲习以为常了。而作为曾经社长最有力的竞争者,他的态度其实已经很好了。这也证明他的天才并非只是先天的成果。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有人忍不住对他的失败幸灾乐祸——场间泛起细微的窃笑。袁经天的脸红了一下,他终究还是个孩子。
正是这一抹嫣红让金吉明白自己对袁经天的态度:他讨厌这个不可一世的孩子,可正因为对方是个孩子,他无法真的将其当做敌人。
“袁部长的质疑并非危言耸听,我愿意引以为戒。”金吉打了个援场。他明白对方未必会接受,或许还会将之当做是惺惺作态收买人心的手段,但他不在乎。
在缓和气氛之后,他还要安抚自己的支持者,“古部长的想法也很对,我确实有一点这方面的考量。社团正值建立之初,切需一些好的建议,大家不妨踊跃发言集思广益。”
金吉的表达能力向来不好,原本很好的动员发言也给人一种干巴巴的感觉。但他自有其人格魅力,加之直爽诚恳的性格,底下的人还是很买账的,场间气氛一度十分热烈。
同心社的规模很大,光学员就有三百多人,要是再算上学院之外的外围修士、凡人成员,人数直逼万人大关。为了管理如此众多的社员,内部的高层管理人员也因此数量众多。在场之中便有六个部长、十五位理事,还有一个部长和三位理事因为一些原因没来。而照社团目前的发展趋势,理事的人数还要陆续再增加一些。
所谓“众口难调”,人一多,分歧自然随之增多,尤其同心社的言论氛围一度尽可能地自由,人们在表达自己见解的时候基本上毫无顾忌。每个人都有诉求,随之产生对事物的见解,在个体差异化之上便形成了各种各样的想法。
一开始大家还只是就社长的具体义务和权力的划分进行讨论,渐渐地就发散到社团形象、经济发展、地盘开拓等更广泛的领域里。他们倒也不是想到什么说什么,而是基于讨论对象内部之间的联系层级延展,目的往往是为了用更广泛、更现实的逻辑来证明自己之前的理论。现实中的论战往往就是这么来的。
渐渐地,讨论演变成争执,再上升一步便成为舌战,而且是混战,没有固定的团队,也没有固定的敌手。
理事职级略低一些,声音却比部长还要大,这是数量的优势。部长声音小,但在见解上更透彻一些,这是层次的差距。
金吉并不关心人们都说些什么,正因如此,他得以从中发现一些以往根本察觉不到的东西。
语言是一种强大的力量:贩夫走卒只是靠它便能糊口营生,达官显贵只需动动嘴皮就能窃取权力以凌驾于众人之上,谋士唾液横飞便能以三寸不烂之舌匹敌百万雄师,圣人登高一呼甚至能扭转天下运势。
但这种力量必需要言语与利益挂钩才能具备威能,即便圣人也不能例外。
圣人不是天生的,所以孟子才会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论调。
年少轻狂的时候,人们总是试图用光荣与梦想说服人们发光发热不计得失,以为这才符合“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持”的天地至理,但真的实践起来却发现寸步难行。后来渐渐明白语言之所以具备力量,是因为它能鼓动人心。但人心是个势利的东西,即使是“伸个懒腰”也需要对“懒腰”带来的酸爽的预期做为驱动。
人心是永远不可能被说服的,你得循循善诱,动之以情不能说没用,但如果没有许之以利做为巩固,一切就都还是梦幻空花。
孔丘主张“为政以德”,无论是王主还是臣民都无法从中获得好处,于是奔波了一生也只落得碌碌无为。孟轲从中获得教训,把“为政以德”变成了“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意思差不多,拉拢民心的手段却高了不知几许,可惜水平太高、兼且时运不济,导致当时的人们还无法接受。及至董仲舒“罢拙百家独尊儒术”就不过是时移世易了,跟他本人关系不大,功劳还要算在孟子头上。孟子的理论又缘自孔子,所以二人各得亚圣、至圣之号。
可怜圣人尊号还是这么来的。
同样的事情眼前正在发生着。争论的人多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更是天才中的精英,他们不在乎金钱与权力、不畏惧死亡和苦难,一心想着万民福祉天下苍生,可有意无意的,他们的言论同样受到利益的限制。即使是造福天下的金玉良言,也必须与真金白银相契合才能搅动世俗的欲望,从而得到一致的赞同。
其中不乏鸡鸣狗盗的阴谋和尔虞我诈的手段,而且往往是那些看似旁门左道的手段能在势利之余容纳一些家国天下的凤毛麟角。
这不能说不是一个超然的领悟,但金吉却感受不到多少喜悦,唯一的收获是再一次确定自己是真的不喜欢以口舌来达成目标。他并不以巧舌如簧为耻,有时候甚至为自己的不善言辞而感到无所适从,可他宁愿沉默地在千夫所指中孤独地战斗,也不愿违背自己的意愿去追求鼓唇弄舌搅弄出的力量。
这时候他就觉得自己一点也不适合社长这个位置。人们将他视作英雄,但他只想做一名无所畏惧的战士。人们将他推向领袖的高台,但心底里,他更愿意是一名追寻梦想的自由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