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静韵出手医林靖,放芥蒂林靖置酒席
林靖便知道林翊必不死心,定要给他安排个先生的。
只是,林靖未料到再来教他功课的人竟是舒静韵。他跟舒静韵不熟,以前,更不认得舒静韵。不过,他与舒静韵算是神交久矣了。
林靖知晓舒静韵是林翊的心腹,舒静韵明白林靖是林翊的宝贝弟弟。
林翊亲自带舒静韵到林靖念书的求知阁,林靖本就是精细伶俐的人,见林翊这郑重其是,他对舒静韵也很尊敬。
舒静韵与夏先生不同,起码,在林靖看来,舒静韵很懂得因材施教的道理。譬如,林腾根本不是念书的材料,舒静韵便不给林腾安排过多的课业,平日里反倒多给林腾讲些历史上有名的将军打仗的故事,听得林腾津津有味,亦不觉着念书苦闷了。
舒静韵给林靖授课时便相当自由了,他还去过林靖的院子里瞧了瞧林靖的书房,见里面不乏孤本珍藏,很是不客气的借走了。林靖面儿上大方,但,瞧舒静韵那不晓得啥叫客气的模样,十分担心舒静韵会不会是有借无还呢。
林靖困于身体原因,许多时候都是在房间看书作消谴,他启蒙早,人也聪明,别看年纪不大,看过的书真不少。舒静韵又在林靖的书桌上看到了人体经脉穴位图,上面还有林靖用小字做的标记,密密麻麻的,十分用心。舒静韵道,“想学医,仅看这个是不够了。”想到并未在林靖屋里看到其他医书,舒静韵自若一笑,道,“是了,你大概并不是想学医,看这经脉穴位图,若不是要习武?或者是为了教林腾?”
同行是冤家。
两个特质相近的人,不一定能成为朋友。
譬如,美女的闺蜜一般是丑女。
譬如,聪明人,一般不会喜欢聪明人,尤其是比自己更聪明的家伙,那简单是瑜亮之悲。
如林靖,他就偏爱林腾那样的笨家伙。
似舒静韵这般,三言两语便说破他心思的家伙,林靖讨厌的很。他觉着,还是呆瓜夏先生比较讨人喜欢。
林靖尚且年少,即使再如何掩藏心事,历炼到底不比成人,一些小心思,早叫舒静韵瞧了出来。
舒静韵只作不知,反是拉过林靖的小手与他把脉,林靖故意问,“先生,你看我脉象如何啊?”
舒静韵闭目思量片刻,道,“胎里有些不足,你现在年纪小,若是大补,未免会虚不受补。慢慢调理个几年,没什么大问题。”
林靖从吃奶时就开始吃药,别看他不看医理的书,一些基本的东西还是懂的。听舒静韵轻描淡写的一说,林靖那怀疑的小眼神儿毫不掩饰的落在舒静韵身上。舒静韵一笑,“你念了几年书,有没有读过《鶡冠子·卷下·世贤第十六》篇?”
聪明人说话,不必说透,林靖已知晓舒静韵的意思。
《鶡冠子·卷下·世贤第十六》里说的是扁鹊三兄弟的故事,大意如下:
魏文王问名医扁鹊说∶“你们家兄弟三人,都精于医术,到底哪一位最厉害呢?”
扁鹊答说∶“长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
文王又问∶“那么为什么你最出名呢?”
扁鹊答说∶“我长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发作之前。由于一般人不知道他是在事先就铲除了病因,所以他的名气无法传出去,只有我们家的人才知道。我中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初起之时。一般人以为他只能治轻微的小病,所以他的名气只及于本乡里。而我扁鹊治病,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一般人都看到我在经脉上穿针管来放血、在皮肤上敷药等大手术,所以以为我的医术高明,名气因此响遍全国。”
舒静韵此意,也忒自夸了些,难道就他是名医,其余连太医院的太医都是傻瓜不成?林靖自幼在林太后身边,接触的人或物,皆是一等一,故此,林靖眼界与眼力都是有的。
林靖并不直接去说舒静韵吹牛,反是换了个法子问,“先生,那依先生看,我什么时候能调理好?”
舒静韵笑,“你莫不信我,自来医士要显示自家本领,小病往大里说是常事。这样若是他医不好,便是病人病的太厉害,药石罔效。若是医得好,亦能显示出他不得了医术来。”
林靖本就灵醒非常,舒静韵一说,他立刻便明白了。林靖原是个心思灵敏的人,想着医士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不过,他更关心的另有其事,连忙追着舒静韵问,“这样说,我是真能好了?先生,你说,那我好了之后,能习武不?”
怕舒静韵误会,林靖便又解释道,“我家祖上以武立身,我身为林家子孙,自然想继承先祖志向了。”
舒静韵咳一声,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反是瞟一眼手边儿半空的茶盏。林靖机伶的很,亲自倒了盏温茶,毕恭毕敬的奉给舒静韵。舒静韵并不卖关子,呷口茶,温声道,“人最好的习武年纪是五到十五岁,你的身子,便是我亲自调理,没有十年,也不能大好。习武你是别想了。”见林靖面露失望,舒静韵道,“你胎里受了惊吓,早产下生,胎中不足,故而一直病痛不断。再观你身量骨骼,亦非习武的好材料。便是你身子完好,也不会在武功上有什么大出息。”
林靖眼珠一转,问,“听先生这样说,先生是懂得拳脚武功了?”
舒静韵一笑,偏又不答,倒把林靖好奇的要命。
如果换了林腾,有啥好奇之处,定会直言相问的。林靖却是生就一根肠子八道弯儿的性子,他好奇也不直问,反是旁敲侧击,“那依先生看,阿腾如何?他可是学拳脚的苗子?”
舒静韵道,“林腾根骨极好,心性洒脱,若能持之以衡,拳脚武功一途,定有大出息。”
“难道比我大哥哥还厉害?”
“林公爷困于繁冗庶务之中,武道一途,不会有太多的成就。”
林靖歪着小脑袋道,“我看先生便是难得的文武全才。”别人都不好,难道自己有多厉害?林靖原是讽刺舒静韵两句,不料舒静韵对林靖的赞美照单全收,且十分大言不惭,道,“若是别人这样说,我定得以为那人是在恭维我。不过,靖儿你这样说,我便信了。”
当下把林靖气个仰倒,郁闷个半死。
不过,郁闷尚且是小事。要说林靖这一辈子,荣华富贵、聪明智慧,样样不缺,唯一憾事便是他身体远不如常人,别说习武强身,一阵凉风一场微雨便有可能缠绵病榻数月。若是换个心窄的,就算病不死,闷也能闷死,憋也能憋死。
林靖自幼抚于林太后膝下,受益颇多,其中,林靖受林太后教导,性情强韧,心胸开阔。虽然林靖偶尔也会有一些孩子气的小心眼儿,譬如,他就不喜欢舒静韵比他聪明厉害、样样看穿了他,但,林靖从不以势压人,该给舒静韵的尊敬,他都给了。舒静韵来给他讲文章授课,林靖也学的认真,并不因不喜舒静韵,就不好好念书。这种自制,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极为罕见。可见,林靖的理智亦远胜常人。
如今,舒静韵说能医好他,林靖在宫中多年,便是哪个太医亦不敢说这种话。相反,其实林靖少时有几次病的严重,太医觉着都能准备后事了,偏偏林靖都能从鬼门关再溜达回去。他一路活到现在,因其早慧,求生欲之强烈,远超舒静韵的意料。林靖立刻将先时与舒静韵之间的一些小小的不愉快抛到脑后去了,只是担心舒静韵不肯用心医他。
虽知舒静韵既然已口出狂言,便是准备医好他的。但,林靖不愿意有任何意外出现。而且,如果舒静韵真能将他医好,林靖觉着,舒静韵若有这样的本事,自己便应放下芥蒂。不然,就太没良心太没风度了。
林靖素来很有心眼儿,他立刻有了法子,趁林翊在家时跟林翊商量,“舒先生教我功课,碍于我先时对夏先生的承诺,暂且不能拜舒先生为师。不过,我跟舒先生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大哥哥,我想明晚在我的院子里备下酒菜,请舒先生吃饭。大哥哥,你说可好?”
林靖如此懂事,林翊自然同意,林靖又道,“那大哥哥早些回家。我又不会喝酒,大哥哥陪舒先生喝几杯。”
林翊笑允,又问,“是夏先生教的好,还是舒先生教的好?”
林靖人小鬼大,道,“舒先生还没教我几日呢,哪个就能比较出好坏啦。反正都是大哥给我找来的先生,我一样尊敬的。”
这又是林靖的不实在了。
舒静韵说林靖的资质远在常人之上,并不是说他过目成诵啥的。过目成诵这种事,舒静韵自己就有这种本事。在他看来,注意力比较集中的孩子,过目成诵并非难事。叫舒静韵说,能过目成诵并不能算聪明,顶多是记忆力好一些罢了。他赞林靖聪慧,看中的是林靖的眼光。
最难得,林靖是个有眼光的人。
从林靖轻描淡写动摇了夏先生的心志,舒静韵便知道,林靖的天资卓绝,世所罕见。林靖小小年纪,与夏先生相处时间并不久,却能一眼看穿夏先生的弱点,从而使出计谋来。尽管因林靖年纪小,犹有诸多不足稚气之处。但,多么难得。璞玉亦要经过雕琢,方能成就绝世美玉。如林靖,小小年纪,已有锋芒展露。
正因如此,舒静韵才会应下教导林靖之事。
不得不说,舒静韵的眼光亦是非常精准。
林靖的确眼光一流,他似乎生就具有一种卓越的判断力。
如今林翊问林靖,是夏先生教的好,还是舒先生教的好。林靖虽不明说,但心里对两人高下早有判断。其实,第一次听舒静韵随便讲文章,林靖便知道舒静韵的见识远在夏先生之上,不说别的,单就舒静韵授课时信手拈来的种种典故释义、旁征博引就令林靖另眼相看了,当然,这只要看书够多,一般的老夫子也能做到。但,人家舒静韵年轻的很,瞧着跟林翊一般年纪,便已博览群书,就相当不简单了。
再者,博览群书这一点,林靖觉着,自己渐渐长大,也能做到。最让林靖心服口服的便是舒静韵的见识了,惊艳之极,甭说夏先生,便是林靖觉着,自己日后都不一定能超过舒静韵。这种认知,让林靖泄气极了。
林翊看向林靖,若有所指,“舒先生不考功名,什么找春闱试题的事,就不要劳烦舒先生了。”
林靖眨眨眼睛,作惊讶状,“唉呀,大哥哥都知道啦?”他有意有话说的语焉不详,便是想诈一诈林翊,看究竟究竟知道到了什么地步儿。
林翊却是不上林靖的当,挑眉问,“我知道了什么?”
林靖抿嘴一笑,鬼头的很,“大哥哥说知道什么就知道什么呗。我听大哥哥的。”
林翊瞧林靖精豆儿似的小模样,懒得计较,曲指敲了他额头一记,道,“这世上,只要是有心设计,便没有天衣无缝的,少耍些小聪明。”
既然大哥哥都知道了,林靖心里并不觉着是什么大事,嘟嘟嘴,“我哪里知道夏先生那样笨,竟然会辞馆呢。”
林翊道,“他虽是先生,也是咱家请来的,觉着课业重,说一声,他就会减些课业,哪里用得着你拐弯抹角的瞎折腾。”
林靖歪着脑袋,“还可以这样啊?”
“当然。”
别看林靖小小年纪,他并不是那种大人说一、他信一的性子。林靖想了想,说,“大哥哥不喜欢夏先生,才会这样说呢。若是现在的舒先生,大哥哥肯定更信舒先生的话。”
林翊道,“你莫说这种刁话,谁有理我信谁。”
林靖哼哼两声,“看吧看吧,我可是你亲弟弟。”林靖模样肖母,一双眼睛生的非常漂亮,大大的凤眼,如同蕴含着万千灵气,眼尾微微上挑,明明白白的流露出对林翊的不满来。林靖道,“大哥哥说的话,有理没理我都信呢。这样一对比,就知道什么是差距了。大哥哥,你内疚不?”
内疚?
林靖一本正经的说,“我对大哥哥的信任,远超过大哥哥对我的信任啊。大哥哥,难道你不觉着内疚?”
内疚?
林翊气笑,拎起林靖,在他屁股上揍了两下,道,“夏先生的事我不跟你计较,倒长了你的胆子了。”个欠捶的混帐。
“根本是两回事好不好?”林靖两只小手捂住屁股,生怕林翊再揍他,于是,聪明的不再提夏先生的事了,只是提醒林翊,“我说的事儿,大哥哥别忘了啊。”
林翊点点头,林靖整理了下身上被林翊拎的有些皱的衣衫,左右瞅瞅,说,“大哥哥,你书房里怎么没镜子啊?”
“书房是处理事务的地方,要镜子做甚?”
林靖叹口气,“那大哥哥帮我看看,我衣裳整齐不?”
“男子汉大丈夫,好个臭美!”
林靖翘着嘴巴道,“都是大哥哥把我衣裳拽皱了,这要出去被人看到衣冠不整,还不得怀疑大哥哥把我怎么着了呢?我可是为大哥哥考虑。”附赠一幅你不必太感恩的嘴脸。
林翊只好把人拽到跟前,上上下下给林靖整理一翻,林靖道,“以后也不能动不动就打人,我倒不是怕疼,是怕别人瞧见了说大哥哥你虐待幼弟啊。”附赠一幅我很为你考虑的嘴脸。
林翊忍无可忍地,“多谢你提醒啊。”
林靖善解人意地,“没啥,有过则改么。”说着,还挺一挺小胸脯,冲林翊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笑脸。林靖多机伶的人,他是故意气林翊,又生怕林翊气恼揍他,见林翊给他把衣衫整理好,忙见好就收、颠颠儿的溜了。
林翊叹口气,忽然想到苏东坡的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这首诗用在林靖身上,其实并不合适,只是林翊一时的感触罢了。
先时,林翊也自得于林靖的聪慧伶俐。如今林翊方明白,林靖有多聪明,便有多难缠。实惠的说,孩子啊,还是笨些的好,省心。
傍晚。
林翊回院里与妻子越氏一并用餐,闻到房中有一二药香,林翊问,“你身上不舒服么?”
越氏勉强一笑,“没什么大碍。”
两人老夫老妻,林翊知越氏素来周全,只道一声,“找太医来仔细瞧瞧。”
“我知道。”夫妻两个一并吃过饭,说会话,便早早歇息了。
第二日,林翊与舒静韵一并去林靖的松林院赴席。
林靖人不大,排场不小,他这松林院,也只比林翊与越氏的主院稍逊一筹罢了。舒静韵这是第二次来,林靖昨日就吩咐下去,汤水早已适时备好,更兼林靖身幼长于宫闱,于宴会之类并不陌生,他身边又有能干的丫头婆子,故而,席面儿准备的颇是不错。
林靖端起一盏果子酒,先敬舒静韵,又敬林翊,嘴巴也格外会说话,“先生教我学问,授业解惑,又为我调理身体,先生恩德,我永世不忘。”
舒静韵待林靖,时日虽短,却是用了心的,见林靖如此说话,便举杯干了。林翊亦喜林靖知礼懂事,陪着饮了一盏。待敬过舒静韵,林靖欢欢喜喜的对林翊道,“大哥哥,先生已经说了,我的身体没什么大事,凭先生的手段,调理几年就与常人无异了。”
林翊一听,顿时大喜过望,竟起身对着舒静韵一揖。舒静韵吓一跳,连忙扶起林翊,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本就略通医术,顺手为靖儿诊治一二,不过举手之劳。”
林翊携舒静韵坐下,指指林靖道,“当年家母受惊之下生下靖儿,临去前都不放心,偏那时家里忙忙糟糟的,亏得有太后娘娘接了他去宫里养育。这些年,七灾八病不断,我担心的很。若是阿韵你医好靖儿,便是我家的大恩人。”
舒静韵洒然一笑,“这样算,先时你几次救我性命,我又该如何报答呢?”
林翊一笑,知舒静韵的性子,亦不在说这些恩不恩情的话,与舒静韵把酒欢言,说起许多先时旧事。林靖倒不知原来林翊与舒静韵有这样的交情,哪怕许多事,他不知原因根由,也跟着听的津津有味。且,林靖素来机伶有眼力,还时不时的帮着把酒凑趣,伶俐的很。舒静韵摸一把林靖的包包头,已有三分醉意,问他,“觉着我这先生做的如何?”
林靖当下摇头,斩钉截铁,“不好。”
林翊的三分酒意哗的全醒了,刚要呵斥林靖,便听林靖道,“原本我觉着自己也算有一无二的了,如今见了先生,样样比你不过,简直气苦了我呢。”
舒静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