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及面目模糊的家人,郭嫣方才惊觉,似乎从当年离开金陵那日以后,就再不曾祭拜过。
她记不得他们,也自然没有什么想念悲痛可言,只是昨夜一梦,却又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愧疚来。
她梦见了已经记不得的金陵旧家的模样,梦见了白芍药和杏子,还有案板上的薄皮和包好的云吞,于是家便忽然从一个故事变得真实可信了些许。
特别是那日丁濯说了她母亲的旧事给她,便恍然觉得,好像与母亲亲近了不少。虽是错过了中元节,仍旧打算到了下一处渡口,便买些香烛纸钱,也省得爹娘祖父在地下,连一份供奉都没有。
因此这日,待船停泊在了渡口,郭嫣带着人采买了补给,便自行在城中寻找起卖香烛纸钱的铺子。
卖货的街市不大,不过是一头便能看见另一头的长短。
时近傍晚,许多铺子的门板放下,都已经打烊了,郭嫣只得加快了步子,一边跑一边在路两旁张望,总算是找到了一家正要压上门板的铺子。
买齐了香烛纸钱,郭嫣还记挂着该备些水酒,便又去打了酒。又思及当初听师父说她娘喜欢杨梅,只此时不是应季,便买了些腌渍的,拿纸包了一并拿着,寻了码头边没人处,便摆起了东西。
一堆纸钱被点燃,边沿泛起黑打起卷儿,被水边的晚风一吹,便给扬起了一片纸灰。
郭嫣低声道:“祖父,爹,娘,阿嫣不孝,也没怎么祭拜供奉过,往后不会了......”
撒了两杯酒在地上,想了想又道:“如今到了青州的地界,离金陵远得很,也不知你们能不能收到...好在青州风好,想来能吹去的罢?”
正自烧着纸说着话,便又有几艘船近了码头,都是极豪华的大船,足有四层高,边角雕琢这花纹,通身都像是新近刚刚漆过,颜色光鲜漂亮。
岸边有船工过来指挥着帮忙泊船,郭嫣倒是分心瞧了两眼,只道是什么富贵人家出行,倒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便继续烧她的纸了。
郭嫣不断将纸钱堆在火上,随口说着自己如今如何了,说自己遇上了许多好人,待自己很是关爱,如今有师父,有阿姐,还有许许多多亲人一般的人。
夏日的傍晚在水边还算凉爽,但有火烤着,她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些许汗滴,随手一抹,又沾上了烧纸的飞灰,便蹭花了整张脸,上头黑了好几道。
不过此时,郭嫣自己却是半点也不知道。
她一边吃着腌渍的杨梅,一边往地上又祭了几杯水酒,竟有些与人一起喝酒似的趣味。不过郭嫣不怎么喜欢喝酒,老是觉得滋味辣又呛人,不好喝。也就当初在会宁时,顾良酿的那些糖水似的葡萄酒倒还喝得。
她吃了半包杨梅,吮了吮手指,将剩下的半包杨梅丢到了水中,道:“娘,我吃半包,给你留半包!”
这便站起了身。
那几艘大船如今停得稳了,郭嫣这才瞧见,码头外面还有几辆精致的马车相迎,马车与大船上都有纹饰,旗帜上是一个“殷”字。
殷?
郭嫣心念一动,不由得向前凑得近了些。
梯子被架了起来,穿着一样精致墨蓝与白相间服饰的少女各自提着小小的黄花梨木盒下船,那一整艘船上下来的竟都是女子。
最后,一个身量窈窕的白色孝服女子款款走了下来,乌发雪肤,楚楚可怜,有那么一个瞬间,郭嫣几乎觉得自己看见了程殷。
但她随即反应了过来,那女子虽也是白衣,面貌与程殷也很是相像,但比之程殷面上那种麻木的冷然,她的脸上则更类似于一种让人生怜的凄切。
她曾见过这个女子,但不过只有数面之缘。
殷尚沅,正是当日名义上嫁与了小师兄的殷家女。
她如今应当还在厉景韶的控制之下,如何可能这般光明正大地到了青州?
还穿着一身白衣......
郭嫣心中一凛,意识到自己离了并州以后,信步胡乱走了许久,之后便去了幽州辽东,在辽东落稳了脚,期间竟全然没有打听关注并州如今如何。
冀州的消息倒是陆续曾听到,却不曾听闻殷家发丧之类的消息。
如今殷尚沅这般高调来了青州,可见并州必定是生了变动。
只是...只是......
她这一身白麻衣......
郭嫣只觉得,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腿在哪里了,努力地想走近一些,却又失了力气。
既然冀州无祸,殷尚沅一身孝衣离了并州,便就只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厉景韶发丧了,全天下的人便都知道厉景明死了。
郭嫣想通了这一关节,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冰冷一片。
厉景韶如何会发丧?
若非毫无幸免的可能,厉景韶于情于理都绝不可能发丧。
那么,那么便是说......
郭嫣用力地摇了摇头,不肯深想下去。
船明日一早才走,若是她想,她大可以跟去瞧瞧清楚,探探究竟,可她却一点也不想。
她踉踉跄跄地往回船上走,只觉手脚绵软,像是被抽没了力气,恍恍惚惚的什么也不曾想。
死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
郭嫣经历过许多回,可却都不曾留下什么印象。
当年的爹娘便不必说,是连记得都记不得了。
后来的族中姐妹,一个是被生生打死的,拖了出去,只听见了些响动;另一个,郭姒,是病死的,那时候郭嫣因为给她偷那一盅补品,被人关进了柴房里,却是连声响都没听见,待放出来时,人都已被拿席子卷着抬了出去。
郭嫣十岁那年,曾经猎到一只兔子,被猎夹夹了后腿,挣脱不得,因为还是只小小的毛球,便心软不曾喂给大白,而是从猎夹里解了出来,带回去包扎喂养。
那兔子小小的一只,白绒绒的,很是可爱,只是胆子却小,一直瑟瑟发着抖。
郭嫣拿了萝卜青草喂它,兔子也不肯吃。
到了第二天一早,便就成了一个僵硬的冰冷的一团,无声无息的,毫无征兆地死了。
郭嫣惊讶难过了许久,始终不知那只兔子究竟是怎么便死了。
而且竟连一丝响动也没有。
那是她记忆里第一回直面死亡,触摸到死去的生物,那几乎让她悲伤得掉泪。
几位师兄中,端木云是医者,有些悲天悯人的情怀,倒好好安慰了她一番,道是生死无常,天行有道,那兔子死了倒也怪不得她。
至于其余的几位,贺九自不必说,当年曾是手下不知多少颗人头滚过的人,见状倒是调侃郭嫣这般菩萨心肠,索性念佛吃素算了;丁星河木讷,但见她蹲在门口伤春悲秋好几日,将兔子好生安葬在了门口,就帮她雕了块兔子之灵位的牌位送给了她说也好方便祭拜。
至于厉景明倒算是有心,只是事后想来却也有些好笑。
厉景明直接下了山,给她重新寻了只白白小小的兔子回来,还附送一个精致的兔笼,让小姑娘拿着爱不释手,几天就忘了摆在桌上的“兔子之灵位”。
后来,那只兔子越喂养便长得越大,到了第二年的时候,就养得几乎像是一只猫一样大,而且双眼血红,门牙又长,半点也不讨人喜爱,又不能杀了吃肉,郭嫣便索性放到了林子里头。这么大一只兔子,如今想想,怕是兔王都当得了。
新兔子让她很快就忘了那只死了的兔子,忘记了有记忆以来第一回遭遇的死亡。
她本就是这般忘性大的人呐......
她当初的悲伤都显得伪善。
如今在辽东,诸事纷杂,虽然偶尔也想着不知小师兄,怎地收不到消息,却不是也慢慢地想得少了?
郭嫣自己钻回到自己的舱室里,抱着被子把自己缩在窄窄的床上,一时忽然觉得胸口发酸。
自己忘性这样大,若是他不早些回来,若是给忘了,可该怎么办?
她隔着衣袖摸到自己手臂上粗糙的那几道伤痕,当初放血割得狠了,留下了疤痕,料来也没那么快长好。
这倒是好事了。
她重重按了按那处不平整的皮肤,那就像是一个标记似的。
不会像当初那只兔子不知去了哪里、朽烂在何处的木头牌位一样,这疤痕会永远地留在她的手臂上,一摸到就可以想起来了......
她愿意去相信,定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缘由,才使厉景韶不得已发了丧,但仍旧有声音不停地在耳边重复着,傻子,他死了,他那时候说不定就已经死了,你又何必自欺欺人,那样的毒就是神仙也难解,他不过是不想给你看见才留你在路边,他的用心你竟不知道吗......
郭嫣用薄被蒙住了头,抵住耳朵。
不,她当然不信。
他不可能像是一只不会发出声响的兔子一样一声不吭地死了。
他或者伤势未愈,或者还因事牵绊在何处,不知她在辽东。
绝不可能是这样,从前需得上穷碧落下黄泉,才方得一次重逢。
她要等。
她只是需要在他能找到的地方耐心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