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
灾棚下的灾民大多都在安睡。
郭嫣见着符匡与几位先生时,一众人似乎刚刚从城外归返。
都难免有疲倦之色。
法兴的一侧裤管卷起,腿上添了一道很是骇人的血口。
符匡的眼下添了两片淤青,胡茬也滋长了满下巴。
把手中的缰绳交了出去,又与几位先生叮嘱了几句,方才回过头瞧见了郭嫣。
郭嫣朝他一招手,符匡皱起了眉,与一名亲兵侍从说了两句什么,便朝着她走了过来。
郭嫣道:“有许多事情不对......”
一时说清这许多事,让她有些张口结舌没有头绪。
符匡伸手掐了掐眉心,当中叠起了小小的褶皱来。
郭嫣张了张嘴,迟疑着续道:“我在城中发现了死雀,吃了那雀肉的蚂蚁也死了...怕是粮食跟水有什么蹊跷。”
符匡点了点头,声音因疲倦而显得沙哑:“是粮食,那鼠被放进了谷仓,城中许多屯粮都已带毒,不能再用。”
郭嫣见他知晓,稍稍松了口气,仍旧忍不住多叮嘱了一句道:“叫人都警醒些,莫喝生水,煮熟了给牲畜什么的试试,看喝了无妨再给人喝。”
符匡应了,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郭嫣苦笑道:“蜀地早前也发过水患,只是没有这鼠......”
说着忽然想起,忙道:“有人放了鼠进了阿姐的院子,不知是何人所为。”
符匡这才微微色变,有心问话,郭嫣却及时开了口道:“阿姐与弥儿无恙。”
符匡点了点头,见郭嫣还有些欲言又止的神色,道:“有下人被咬了?”
郭嫣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是杨氏。”
符匡闻言初时一愣,眸色一沉,问道:“几时的事?她如何在灵均的院中?”
郭嫣道:“就是方才的事。”
料来符匡必定也安排了人手护卫传话,不过是那人没有郭嫣来得快罢了。
符匡眼中骤然起了冷意,唇线微微绷紧。
他沉默了片刻,道:“即是染疾,需得尽快搬出来医治,城中大夫大多在治疗百姓,将她留在府中倒怕医治得不及时。”
郭嫣愣了愣,随即了悟。
符匡从来不曾把这杨氏的性命放在心上,何况她的手未免伸得长了,竟似是敢碰符弥的意思。
如今把她从符府中搬出,便是彻底生了厌倦之意。
郭嫣皱了皱眉,虽觉如此省事,却仍旧忍不住开口道:“你当日为何娶她?”
符匡了悟,知道她是劝他顾及辽东豪族。
只是此时一场灾祸,他虽焦头烂额,却已反客为主。
即便没了杨芹,杨家还是不是姻亲,只在他一句话。
杨家仍旧留存着充裕的物资,只是这鼠患,却随时可以要了几百口人的命。
见符匡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郭嫣便了悟他必定是心中有了把握。
郭嫣想了想,又如实说道:“却也未必是她。”
符匡随口道:“哦?”
郭嫣道:“杨家如何也不是这般不省事的,何况,何况那鼠是从你的人手下拿去的......”
符匡这才露出些意外的神色来,问道:“为何如此?”
郭嫣把事情前后始末,一一给符匡讲了,又道:“那人手中拿了你的令牌,肘子鸡他们才会给他笼子。”
符匡点了点头,脸现思忖之色。
良久,又转移了话题道:“你说沈轶要活鼠,能医这毒?”
郭嫣讪讪道:“我也从前在书上瞧见过些法子,只是不知灵不灵,这鼠咬人,倒是像蛇,不知解蛇毒的法儿可不可以,但总归值得一试。”
符匡道:“既如此,我差人与你同去。”
到差不多晌午的时候,符匡的人带回了四个竹笼,里面各有一只鼠。
捕鼠本来算不得什么难事,难的是这鼠跑得忒快。
郭嫣记得从前听人说起,端掉老鼠窝需得拿开水浇。
结果谁只这鼠的窝在何处了,浇得四散奔逃吱吱乱叫的都是些寻常田鼠,直折腾许久也未逮住一只毒鼠。
想寻个聪明得法儿没有,只得用笨的。
倒也不至于要人去抓捕,毕竟任是谁也跑不过那长着四条腿的玩意儿。
郭嫣思前想后无法,只得带着人做了些简易的机关,派人守着。
机关需得有饵,只是不知那毒鼠吃些什么,便有些放了米,有些放了肉块,还特地撒了些香料,为的是让鼠闻见。
郭嫣原本觉得,先前是在谷仓里见着毒鼠,必定是放了谷物的更好抓捕,结果却心惊肉跳地发觉,这些鼠分明更喜好吃肉。
晌午又热了起来,蚊虫也因为大雨过后多了起来。
郭嫣跟一队兵士们守了一上午,补来四只毒鼠,却也给叮咬出了满头满脸的红红肿肿的包,各种意义上都算是满载而归。
郭嫣困得眼冒金星,又饿得腿脚发软,亲手将其中两个给沈轶送去后便在沈轶处蹭了个馒头,就着先前屯着的水吃了。
大白倒是对那些毒鼠很有兴趣,一直围着两个笼子打转。
郭嫣怕它一个不小心把两只活鼠放出来,便将两个笼子拎到了桌上。
沈轶拿先前的死鼠取了胆——这鼠虽然体积不小,胆却也不过是花生米大小。
寻常蛇胆取了,若是想用,需得制成干的,或者是泡在酒中数月方才能消尽毒性,只是如今情形特殊,却也等不得这许久。
沈轶便试着将那枚鼠胆与酒一起蒸煮了,又配了其余的药材若干,煮成一碗,郭嫣来时也不过刚刚晾凉。
郭嫣给馒头呛得直咳嗽,瞧了一眼那碗东西,道:“得寻个人试试才好。”
这点沈轶倒是很赞同。
只是给谁来试呢?
郭嫣叹道:“左右试与不试都就是个死...便给我大师兄送去就是了。”
于是这么一碗药,便送去了顾良处。
送去了一碗,郭嫣有些乏了,啃完了馒头便脑袋一点一点地瞌睡。
沈轶道,左右一时无事,倒不如去休息片刻。
郭嫣这才晃晃脑袋,回复两分精神,问起这两只活的要待如何。
沈轶道:“饿上它一阵,待胆汁充足再取胆,再来制药尝试。”
又问起郭嫣所说的解毒之法。
郭嫣想了想,简单解释道:“寻些只牛马来,给这鼠咬上一口,哪只扛过了,再取些血来。”
沈轶愣怔了片刻,问道:“然后用那血?”
郭嫣摇了摇头,苦笑道:“然后才是麻烦的,若是有我三师兄的机簧倒是容易,若是没有缺要麻烦得狠了。”
沈轶道:“这倒是闻所未闻,从前只听闻北地夷族医师,会在病人手臂上放血治病,南边则有种用水蛭转血的法子,用牛马的血来医治人,却是我孤陋寡闻,不曾见过。”
郭嫣道:“我也不知道灵不灵呢,蜀地山多,蛇也多,我只是从前在山庄里头见师父给人医病用过此法...说起来,您从前在青城,却不曾见过这法儿吗?”
沈轶淡淡道:“许是青城山中蛇少。”
郭嫣忽然一拍头,道:“啊呀,上何处去寻几只牛马来呐?”
还未等沈轶说话,又自顾自地道:“可以让符匡给找几只来...唉,如今粮食不够用,耕牛平白死上几只可真不值,还不如给百姓宰杀了吃肉呢......”
沈轶道:“若是能解毒,让百姓活命,可比杀了吃肉用处大得多了。”
虽是平平淡淡的语气,给巾帕遮着看不见面容,郭嫣却觉出沈轶的言语中眼睛里有些温和安抚之意,让她觉得有些鼓舞,不由得报以一笑。
虽都是瞧着冷淡些的性子,沈轶对她却比对旁人温和关切不少。
这让郭嫣莫名地觉得有些开心。
这种感觉,又和旁人的关切不太一样。
自小以来,身边的人似灵均似师父那样,将她全然当作小孩子看待的有之,像贺九肘子鸡之类将她当作同伴看待的有之。
还有一个厉景明与旁人不同,将她当作心爱的姑娘。
却好似从来没有人,对她关切,却又含期盼鼓励。
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好像是相识了许久一样。
郭嫣胡思乱想着,越发觉得困意席上来了,眼睛瞪得发酸,彻底熬不住了,便索性枕着手臂趴到了桌上,含含糊糊道:“你先忙,我就睡一下......”
话音刚落,呼吸声就已变慢变轻,显然是睡过去了。
沈轶站在那桌前,望了一会儿她的发旋儿和半张安静的睡脸。
她的确生得像她的母亲。
可也不十足像。
郭嫣的头发有些泛黄,也稀疏了一些,身量也小了些。
风致嫣然的嫣,倒是辜负了当日给她取这名字的美意。
十七岁的姑娘,寻常人家就是做了母亲都是寻常事,她却还是个小丫头的模样。
也不知是福是祸。
沈轶隔着蒙面的巾帕触碰着半张脸上的恐怖疤痕,若是当日他吃了那丸药,或许这半张脸便不会如此。
可这小丫头也就不会好端端地趴在这里了。
忘了就忘了罢,忘了的人,活得远比他这记得的人快活。
也不算枉费他那一枚丹药的心意。
丫头,阿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