蹭了两日的素包吃,每天晚上像模像样地来那处院落降个妖,郭嫣有些呆不住了。
她悄悄打点了点干粮,打算待合适的时候,继续往南边走,去苗疆碰碰运气。
她并不指望着能留下——那日听丁濯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当年父辈曾与那位蓝老爷子有过什么旧怨。她只希望能看见厉景明的毒有解,人好好的,就可以先行离去了。
只是若是此时就走,又有些过意不去,便想等着师父他们拿到了银钱,寻到了地方安置下来再走。
只是又不知丁濯究竟打算何时动手,忍不住有些心急。
这日,沐浴过后,手臂上的血痂自此全部脱落干净了,留下了几条浅红色的疤痕。
郭嫣这才惊觉已经有一月有余,暮春已变幻成初夏。
这日白晌,郭嫣跑去瞧了先前拴着的那匹癞皮马儿,见它已经把周围一圈的草都啃得干净了,很是过意不去。但考虑到来日还用得这匹马儿,虽长得丑些,脚力却好,暂时不能将它放了,就又给它换了处水草丰美又隐蔽的地方。
到了傍晚,丁濯叮嘱了管家他要沐浴焚香、打坐冥想,不要让他人前来打搅,就锁上了院门。
稍晚时候,几日接连只在装神弄鬼环节出现的师伯就踏月而来了。
音容未改,玄衣如墨,还是一副冷淡俊美的面皮,手中还提着吃食和酒。
丁濯站在院中,中气十足叫道:“徒弟,出来开荤啦!”
郭嫣给逗得笑了,跑出来向不高兴脸的贺齐光招呼道:“师伯好。”
“唔......”
贺齐光含糊地应了,随便点了点头,把手中的食盒和酒坛都扔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郭嫣凑过去瞧了,见食盒里有只酥皮鸭子,有些酱牛肉,还有些糖食蜜饯、瓜果点心。
零零碎碎的东西不少,最奇的是,那盒子最底下分明有四个杯盏和一副香烛。
郭嫣问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丁濯把酒盏一一拿出,倒上酒,还在其中两盏中都丢了一颗梅子,将一杯递给她道:“是为师一位故人的生辰。”
郭嫣见着那些香烛,便依稀猜到恐怕是已不在世的故友,便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出言询问。
丁濯接过酒盏,面朝一番深鞠三躬。将手中水酒洒在料来地上。
丁濯道:“徒弟,你也来洒一杯。”
郭嫣应了,又持了水酒敬了一杯。
祭过了酒,丁濯道:“好了,过来坐下。”
郭嫣应了,在他的身旁坐下。
丁濯为她撕了鸭翅在碗前,良久方才开口问道:“徒弟,你可知道今日的水酒是祭给谁的?”
郭嫣低头吃着鸭翅,抬头莞尔道:“给谁的?”
丁濯道:“你娘。”
郭嫣愣了愣,有些茫然之色,放下了碗筷,怔怔地望着他,道:“你从前未给我讲起过。”
丁濯唏嘘道:“从前我只当终你此生,或者都不会想起,那我又何必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说与你。”
郭嫣讷讷道:“此刻我也没有想起来,师父......”
丁濯道:“为师不与你说,若是遇上旁人,他们焉还会瞒你?你若是自己去了蓝家的地界,或是再遇上旁的与郭家有旧之人...师父不希望,你是从旁人口中听得你爹娘怎样的是是非非,宁可亲口讲与你。”
丁濯讲到此处时眼眶晕红,似乎有些怅惘忧伤之意,一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
贺齐光似乎并未有什么情绪流露,却伸手将他的酒盏满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郭嫣闻言也又是意外,又是心酸,骤然听人说起音容模糊的母亲,只觉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道:“多谢师父,我...你认得我的爹娘吗?”
丁濯的口唇张张合合,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没有说出。
贺齐光淡淡开口道:“她是我们的同门师妹,后来被逐出师门。”
郭嫣看起来又惊又诧,有些难以置信,似乎想问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丁濯续道:“你母亲姓沈,与你一般是个孤女,拜的却不是我们的师父,你的师祖,而是我们的一位师姑,正是你当日在无垢山庄所住屋舍的主人。”
郭嫣想起当日丁濯与她说起过“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又想起屋中悬挂着的弓箭,低声道:“...我记得她.....”
丁濯点了点头,苦笑道:“我们当日原本就与你们少时一般,一道在无垢山庄里生活,你娘虽与我们相处的年岁不久,但情谊却是不错的。”
郭嫣点了点头,听得有些怅然之色。
丁濯续道:“你的那位祖师姑,虽是辈分上大一些,实则长我们的年岁却不甚多,人很年轻,一次去往金陵便与一位皇族之人有了情愫,竟心甘情愿地做了那人的外室。”
郭嫣低低地“啊”了一声,想起当初丁濯说起这位祖师姑时大有惋惜之意,便猜到此事的结局必定不太如意。
确如郭嫣所料,丁濯继续讲道:“祖师姑原本与你太师父二人感情极好,师兄对师妹亦很是疼爱,见她做出如此糊涂的事来自然大怒,便提出要她离开金陵,回到无垢山庄,不得再与那人往来了。”
郭嫣心念一动,不自觉地将这故事中的二人带入了自己与小师兄的面孔,忽然想到,那太师父或者对他的师妹有着怎样的情愫,小师妹不知晓却另爱了他人,难怪他要生气。
丁濯却不知她心里的念头,将往事向下说了下去:“你那位祖师姑虽然归返,在无垢山庄留居数日,却好景不长,很快发觉自己已经珠胎暗结,再难回头,在一日盗取了丹药,携着你娘一起下了山。”
郭嫣问道:“那丹药就是...天玑入虚丹?”
丁濯道:“正是。你太师父闻讯自然大怒,气得一夜间头发都花白了一半,隔日便将你祖师姑与你娘的名字都从名录上抹去,又将诸事托付于我们,就下了山再未归返。”
郭嫣闻言也感到大为惋惜,隐隐约约觉得那位太师父对祖师姑必定是有情才会如此,虽然看似严厉,丹药被盗却也只是伤心,却好似并没有尝试去追还。
郭嫣想了想,问道:“那丹药如何...如何又被我,嗯,师父,我的确吃过那丹药?就是那一枚吗?”
丁濯道:“我虽不敢肯定,但料来应该是那一枚无虞。”
又道:“祖师姑为那位皇亲生下一女,后来算是成了王府正经的姬妾,毕竟是平民的出身,恐怕也吃了不少苦头,受了不少委屈。你娘为人聪慧,那时跟着师姑,倒很受那位王爷喜欢,料来大概就是那时遇上了郭相家的公子的。”
郭嫣讷讷道:“...我爹?”
丁濯道:“正是,我们当初不解师父心意,对金陵的诸事也不算关心,消息也只是随意看看,后来的许多事都知之不甚详细,只有稍加推测。”
“你娘虽与你祖师姑一般,是平头百姓的出身,却比之她要幸运得多,因为那时郭相的公子还未娶妻,又一门心思非她不娶...蓝老爷子与你们郭家的旧怨便是此时起的。”
郭嫣随口猜测道:“...原本我爹与他家女儿有婚约?”
丁濯莞尔道:“真给你猜着了。”
“当日蓝家女原本是送来起的和亲之意,照理说,不是做皇妃,也该嫁宗亲。你爹却是她亲自选定要嫁的。郭、厉两家当初沾亲带故,厉家五爷是在你们郭家长大的,与你爹情谊深厚,后来也不知做了什么,竟就让那蓝家女与他一同去了御前求赐婚的旨意。”
“你爹这才算是恢复了自由身,才娶得了你娘。”
郭嫣意外道:“可当日去求赐婚的,不是还有蓝家女自己?蓝老爷子为何要把这事怪到郭家头上来?”
丁濯叹息道:“厉家五爷当日所为不是真心实意,只是一时意气,为了解郭家之围,蓝家人很快便看出来了。厉家五爷与你父亲成婚的时候相距很近,你娘隔年就生下了你的兄长,厉家五爷却在数年以后才有了个儿子,就足可见二人的关系如何了。”
郭嫣低声道:“此事...确实,无怪蓝老爷子要怨怪上郭厉两家,小师兄的娘就这么平白地被蒙在鼓里......”
丁濯道:“后来你娘嫁去了郭家——若是依她的聪明,多半早就知晓了郭家已如大厦将倾......”
郭嫣意外道:“为何?我虽对郭家旧事记不甚清,但也记得当日家中贫寒,祖父持身甚正,是个忠正之臣......”
丁濯唏嘘道:“徒儿,你道是为何?因为雍帝昏聩?嫉贤妒能?因为奸臣当道,搬弄是非?我告诉你,即便是遇上清明之主,与你祖父君臣相得,他一样是要死的。”
郭嫣虽已不记得,却也忍不住觉得胸口一酸,不甘心道:“为何?”
丁濯道:“我不能说与你,因为你自会有懂的那一天。”
又道:“罢了,先给你讲下去吧......”
月亮慢慢地爬上了枝头,郭嫣听得五味杂陈,一时仿佛觉得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时又好似过往种种都在眼前闪过犹如亲眼所见。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眼圈却不自觉地有些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