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鸣他,对我这个做兄长的有些成见。他的性情……楚郎君既然是一鸣的朋友,想必也是清楚一些。即便我登门去看他,这小子也是当真可以将我拒之门外的。”
刘正平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楚风猜不到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这样乍看起来,这位刘正平似乎也并不是什么坏人。但他对于刘正卿更加了解一些,如果不是被什么原则性问题触怒的话,刘正卿应该也不会做的如此决绝。
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楚风毕竟是一个外人,不好直接发问的。
“那个,一鸣他最近过的好不好?”
高壮的汉子竟然也会显出几分扭捏。
“还不错。”楚风点了点头,照实回答。
“对了!”刘正平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锦囊来,塞进楚风手中,“他那个家伙,就算是穷困到吃糠咽菜,也不可能冲我讨银钱花的。这点零碎银子,请您帮我交给他,只是莫要说是我给的,就说……就说……哎!瞧我这脑子,一时竟然也想不出说辞来。”
楚风看了那袋银钱一眼,没有接过,只安慰道:“刘府事不必担忧,一鸣现在的日子倒也算不上拮据。这些钱,您要是让我代为转达,倒不如您亲自送过去。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说呢。”
刘正平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将钱袋子塞进了楚风的手中,苦笑道:“我们兄弟之间的事情有些复杂,我看楚郎君您是个好人,所以才求到了您这里。毕竟人们都说家丑不外扬的,我刘正平既然敢这样跟楚郎君你来往,就是知道您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嚼舌头根子了……我这人是个粗人,也不大会说话。只是这点钱,您务必帮我交到一鸣手中,至于是什么借口,唉!就劳烦楚郎君帮我思量思量了。”
刘正平按住了楚风的手,不让他把钱袋往回送。
武人的手劲儿毕竟在那里,楚风推脱不得,索性作罢。
“好,既然刘府事相信我,我楚风必定不辱使命。”楚风郑重应了。
刘正平闻言面露喜色,笑道:“一鸣这小子虽然为人高傲自恃些,但还是很会交朋友的,他能够结识楚郎君这种人中龙凤,也是他的运气了。只是我没有想到今日会遇到楚郎君,否则多备下些银钱来交过去,也算是能够让我慰藉一番了。唉!我对一鸣还是有所愧疚的,只是……罢了,他这辈子也未必会原谅我了。“
几次接触下来,楚风对刘正平的观感还算不错,觉得他并不是那种官气很重的人,说话间也没有令人不舒服的地方。也不知这兄弟两个之间,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闹出了这样大的矛盾。改日若是有机会,倒也不妨做个中间人调和调和……
不过换句话说,自己这个人际往来的能力,也不知到底能不能起到作用了。
”楚郎君……咦,刘府事也在,刘府事安好。“
方才为楚风带路的衙役走进门来,见刘正平在此,连忙施礼。
刘正平示意他起身,帮着楚风问道:”大人可起了?用过饭了么?“
”已经起了,这就叫楚郎君过去。“衙役恭敬回禀。
”好,你领着楚郎君过去,万万不可怠慢了,明白么?“刘正平整肃道,”楚郎君不单单是大人们面前的红人,也是我的一位兄弟。你且代我传话下去,在这杭州城里,谁要是敢找楚郎君的麻烦,就是在挤兑刘正平!明白了么?“
”是!是!您请放心,小人这就传话下去,一定让弟兄们都知道。“那衙役郑重应了,又笑道,”其实刘府事您也是太操心了,如今楚郎君在咱们整个杭州城都是风口浪尖儿上的人物,哪个还敢来找楚郎君的不痛快呢!不过有了刘府事您这么一句话,想必原本稍微有点旁的心思的家伙们,这回也变成缩头的王八了。“
刘正平闻言瞪了那衙役一眼,笑骂道:”在楚郎君面前,把你那股子地痞流氓的劲儿收回去!也不怕有辱斯文!“
”是是!小的不敢了!“衙役笑着应了,又冲着楚风躬身摆了个请的手势,笑道,”楚郎君且随小的来吧。“
刘正平也点头道:”楚郎莫要耽误了正事才好,休得让大人久候了。“
楚风微笑颔首,深深的看了刘正平一眼:”刘府事还请放心。“
他所说的,自然是刘正卿的事情。楚风心下思索,觉得这事情刘府事必定不希望自己手下太过清楚的,所以特意含糊盖过。
刘正平哪里不明白,心下感动,重重抱拳。
那衙役带着楚风往官府内院走去,跨过了两道门,绕过回廊,这才瞧见一间院子被五六人守着,大门洞开,隐隐能够瞧见里面石桌石凳旁围了人的。
“这位就是楚郎君吧,我家大人等候多时了,请跟我来。”
远远的瞧见了衙役带着楚风过来,那边早已有人满脸笑容的迎了,对楚风施礼。
“不敢,正是在下。”楚风依礼躬身。
“是楚郎么?快进来。可用过早饭了么?”
刘大人在院子里远远的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坐在石凳上往这边瞧,手中还握着筷子,笑着冲楚风招手。
“刘大人早,我已经用过饭了。”楚风笑着上前几步,一撩前襟跨过门槛儿,躬身施礼。
……
……
“你早年间拐了我的弟子入官场,如今又要老夫重蹈覆辙么。”
“你这个人怎么说不通呢!傅乐和那小子是不是自己愿意去的,你个做老师的还能不清楚?他自己来拖我的门路,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帮着推了一把。如今倒好,你一股脑的把这事情推到我的身上也就罢了,还一怨就是七年。我看你是白活了这么大的年纪,是非不分的!真是气煞老夫了!”
“呵!说的好听!当年要还不是官家下了旨意,要求全国范围内遴选英才的?你要不是想要攀附权贵,在官家面前留下些印象的话,哪里会那样着急的去捧傅乐和!”
“嘿!你个不识好歹的老头子!老夫为了那个小子走了多少门路,说了多少话,才将他傅乐和塞进了画院,如今那小子见到老夫还不是感恩戴德的?你倒好,我碰你的徒儿,你反倒怨在了老夫的头上!”
“原本就不是我想要的事情!你跟着掺和些什么热闹……”
屋内的争吵声万分清晰的传出来,站在院子里的人们满脸的尴尬。
小六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瓜子,装了自己衣服上满满的一兜子,爬到了院子角落里的车辕上,笑嘻嘻的看热闹。
一只跟着刘大人的那些从属官和侍卫们,从未见过自家大人如此失态过。这时候乌压压一片守在院子里,闯进去制止肯定不行,推到院子外面又不免失了分寸,可若是一直站在这里……里面的争吵实在是听得清清楚楚、心惊肉跳,总让人有一种“非礼勿听”的感怀。
可是偏偏呢,不是自己想听,这一句句蹦豆儿班的言论仿佛活了似的,一个劲儿的往自己耳朵里钻,赶也赶不走,拦也拦不住。于是弄得在场之人全都浑身难受着。
而楚风,自然是这场谈话里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了。
周遭众人忍不住去瞧他,却发现楚风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尴尬和不舒服,反而一派坦然的站在那里,更像是在看着屋檐底下的一窝燕子发呆。
人们不禁有些感慨,到底是刘大人看中的人物,气度上果然不凡的,竟然能够在这等情状下处变不惊。
小六子倒是不以为意,看了楚风一眼,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咔嚓咬开一粒瓜子来。
藏在柴房里偷瞧的车夫有些着急,脑门儿早已冒出来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忍不住将眼前的人数了一遍又一遍,在心里盘算着,这要是留下来吃饭的话,这得准备多少饭菜啊!
大家都各怀着心思,这其中,其实包括了楚风。
他看着屋檐下等待父母归来的雏燕,想了一遍又一遍。
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太大的企图心,也没有什么不切实际的理想。
只手挽天倾?在其他的年代或许可以试一试,可如今已经是宣和,距离靖康只有几年的光阴。想要改变北宋败亡的结局,不是他这样的文弱书生能够做成的事情。
拯救黎民百姓、天下苍生,随便挥一挥手就将金国入侵者打得烟消云散,这或许是梦寐以求的事情,却不是他真正能够做到的事情。
想想与事实,拥有的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楚风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屋檐下小小的雏鸟,太过弱小,太过寻常,除了喊出几道声音之外,根本做不了什么事情。
雏鸟所喊出的声音,之少还有喂食的父母会去倾听。那么自己呢?即便自己知道历史的走向,明白宋朝的发展,可是他再怎么奔走呼号、大声疾呼,依旧是没有人会相信他、倾听他的。
因为他太过无足轻重了。
人的卑微,莫过于此。
更何况,楚风一直觉得,如今的北宋是一个加速到了极高程度的火车头。就算是自己告诉大家,让大家都相信了前方并不是山洞,而是悬崖这一点。就算是整个大宋王朝就这样努力的刹车,惯性,也会继续驱驰着火车头前进的方向。
一切问题的根本源自于制度,而眼前的制度,已经深植了数百年。王安石曾经想要改变,却失败了。自己,又凭什么比他们厉害些?
楚风承认自己的无能,也敢直视自己的无力。
但他也不准备给北宋王朝送葬,只是不禁想着,如果没有靖康耻的发生,徽宗皇帝要是不被掳到遥远的阿城,或许,他还会再做出一些艺术史上的奇迹来……
当然这或许是楚风的一种很自私的想法,却也是他真实的想法。
如果有能力的话,他当然不会吝惜于给中原一片安定。可若是不能,他当然要尝试着保护一些东西……
比如说身边的人,以及皇宫大内中,那些真正闪耀着光辉的金石字画。
以前上学的时候,记着老师曾经讲过李清照与赵明诚的故事,讲过他们如何在纷繁的战火中抢救金石字画,怎么样抛却自己的家产,宁愿吃糠咽菜,也要保全一幅画的流传,也讲过《金石录》的来历……
这是楚风所赞叹的事情,也是他骨子里想做的事情。
他不知道金人南下之后,宣和画院、书院中的种种瑰宝,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洗劫与荼毒。他无法想象在战火当中,那些书家、画家们呕心沥血赋予灵魂的纸张、绢帛,又是如何灰飞烟灭的。
或许,一切事物的消融都是一种必然。可是楚风想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保留下一些什么。
可能只是几幅字、几幅画,在寻常人看起来毫不起眼的东西,在旁人看来,可能会觉得不解,甚至不屑,以至于问出:山河都破碎了,还要艺术有什么用?这种问题。
可是对于楚风来说,他的心中有这样一句话。
这句话或许冷漠,或许冷血,可却是实情。
人会死,家会消失,山河会崩坏,九州会沉沦……可真正留下来的,只有思想与艺术。
当然,思想、艺术,这也是会消融的东西,放到时间的大尺度里,人类的存在都只是一瞬,更何况是这些人类所创作的事物。
但与很多东西相比,这些,就已经是永恒了。
所有的书画、诗词、艺术品,都是作者们耗费心血与力气,甚至耗费了灵魂与生命之后,凝结出的一滴水。
这一滴水或许很轻,很薄,很微不足道。可是却能够让看到这一滴水的人,在某一个瞬间,突然的感觉到什么。
或许,或许或许,就在那一个瞬间,人们可以跨越千年、万年的尺度,感受到这方书画、这首诗词、这件雕塑的作者们所感受到的,同样的感觉与心跳。
那是一种足以跨越时间、空间的东西。
这不是引力。
只是相隔千秋的一寸心。
是虽然微小,却能够让人在转瞬间泪流满面的共通与共融。
这种感觉,楚风感受过。所以,他有一份私心,就是想让更多的人感受到……
房间内的争吵仍在继续,楚风将自己目光从燕子窝中移开,向上,去看房顶、天际的一缕流云。
他看着那一丝淡薄的,几乎立刻就要被风吹散的流云,轻轻笑了起来。
人与流云千万似,风过便无踪。
楚风这样想着,走上前,有些无礼的推门而入。
“老师、刘大人,我有些话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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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一部电影,THEBIGSHORT,中文译成《大空头》。适合不懂经济的人看懂美国次贷危机……虽然看完了我也没怎么明白(*^__^*)但还是不明觉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