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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
——李煜
风回小院庭芜绿,
柳眼春相续。
凭阑半日独无言,
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笙歌未散尊罍在,
池面冰初解。
烛明香暗画楼深,
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萧人杰悄悄打量过去,只见一个面庞白皙的黑裳女子安然闲坐,剑眉微挑、星眸略扬,鼻翼精致、樱唇小巧、齿如编贝、窈窕妩媚,生生一个江南的文秀女子。想到新皇对她的夸赞,不禁微微一笑。
北宫千帆微微抬眼,也略作端详,见韩德让身旁这个英武男子身形魁伟、行止豪迈,眼一花,忽地嫣然一笑,眼前依稀间换成了另一张英气勃勃的脸。
萧人杰见她笑得妩媚,忙又报以一笑,心中暗道:“皇上说得不错,她确实是品貌端正。可是这副文弱的模样,怕是风大些也能吹得倒,哪里像什么武艺超群的巾帼人物?还比不上妹子呢!”
萧艳杰则坐在她身边不停地打听江湖趣闻,问三句,北宫千帆便答一句。韩德崇见她不撒野,也就放了心。
韩德让忽道:“说是打猎,怎么在此聊天。带箭弩出来何用?”
北宫千帆知道他心里不畅,便笑道:“果真想打猎,又何须弓弩?”
萧艳杰大感兴趣,奇道:“若是猛兽,不用弓弩,岂不为之所伤?”
萧人杰有心显示身手,便道:“酒已喝够了,咱们再不上马,怕要空手而归了。”说罢一拍手,侍卫便将马牵了过来。他翻身跃上马,心中得意,吩咐妹妹道:“艳杰,扶北宫姑娘上马,这女真马性烈难驯,别伤了客人!”
萧艳杰便要去搀她,北宫千帆轻轻摆手,以示不必。韩德崇也笑道:“临风丫头,女真贡马可不好骑,你到底行不行?”
北宫千帆瞟他一眼,淡淡道:“出门之前,你怎么吩咐我的?”
萧艳杰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迷,但见她身形单薄,便道:“不如我们同乘一骑罢?”
北宫千帆笑道:“谢了,我是怕女真的贡马经不起我来折腾!”一言方毕,飞身便起,衣裙轻拂、青丝飘飘,姿态极美。她在空中转了半圈,落到树梢一端,居高临下望了望,说一句:“这匹不错!”纤腰一拧,飘然而下,衣袂生风,发梢铃响,宛如舞蹈。
萧氏兄妹犹自目瞪口呆,她已在一匹白马上落坐。白马黑裳,如诗如画。北宫千帆矫扮了一个时辰的斯文,早已不胜烦闷,见萧氏兄妹与一队侍卫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不禁得意洋洋、仰天大笑,一收缰绳,率先冲了出去。
韩氏兄弟也各自上马追赶。韩德崇扬声道:“丫头,别跑太快,你还没带上弓箭呢!”
“不用啦!”北宫千帆远远道:“你们快来,有好戏!”
等四人循声追去,只见北宫千帆悠然坐在马上,手里已多了只山鸡,却不知怎么来的。见他们过来,她将猎物递出去,萧艳杰拿在手中,见山鸡身上没有丝毫伤痕,兀自扑着双翅,心中大是奇怪。
“野兔!”萧人杰一声低呼,纵马追去,反手抽箭搭弓。北宫千帆也不客气,与他并骑同追。萧人杰将弓箭向她一递,想看她出手。北宫千帆淡淡一笑,一面追、一面长袖挥出,袖中倏地钻出她日常所用的那条南海鳄鱼皮绕银丝的长鞭。只见长鞭到处,那只野兔立即被拦腰卷住,长鞭一收,野兔便毫发无伤地落入了她手中。
北宫千帆笑吟吟地将野兔递出,萧人杰自知看低了她,接过野兔,再不罗嗦。
北宫千帆也不多说,长鞭在地上一抽,碎石纷起,满天花雨般洒下来,被她另一只长袖一卷,碎石立刻颗粒不剩,尽收于她袖中。
萧艳杰与韩氏兄弟跟在后面,见了她高妙的暗器手法,都齐声喝起彩来。
“嘘!”北宫千帆竖起食指,悄声道:“看到树上的三只雀儿没有?左边那只没右眼,右边那只没左眼,中间那只嘴里有石头!”
萧艳杰大奇:“你怎么知道——呵哈!”只见北宫千帆扬手三粒石子飞出,十丈之外的三只麻雀皆被打中,扑楞着翅膀未及飞逃而出,北宫千帆石出人即至,闪电之间,三只麻雀已被她困在手中。待她从十丈之外的树梢上重新跃回,萧氏兄妹一看,果然左边的麻雀被打中右眼,右边的麻雀被打中了左眼,中间那则只口中塞了粒石子。
萧艳杰拍手欢呼道:“临风姐姐,你一定要教我。真好玩,你们中原武功原来不光可以打架,还可以玩儿。”
“打不打秋千?”北宫千帆见她笑得天真,也自童心一起。
“哪里有秋千?”
“小心啦!”北宫千帆不待她多问,长鞭又出,卷了她的腰,往一棵树上抛去。
“呵呜——呀!”萧艳杰花容失色、惊叫出声,伸手掩面。
韩氏兄弟也同时惊道:“小心!”
北宫千帆人随鞭出,跃上树端,刚好接住萧艳杰,挽了她一同飘飘荡荡又跃了回来,不偏不倚将她置在马上,自己才跃回去。
萧艳杰惊魂未定,拍了拍心口,忽地欢声道:“皇上说你会飞,原来是真的!我还想飞!”
北宫千帆笑道:“我却累得飞不动了。”
萧艳杰意犹未尽,撅了一会儿嘴,忽地又道:“你们关中武功,使的都是巧劲儿,若论真气力,你一定不如我哥哥和韩家的二公子与四公子。”
北宫千帆转头过去,见不但萧人杰微微点头,连韩氏兄弟也微笑不语。她本是好勇斗狠之徒,又一心想吓倒萧人杰以免麻烦,便笑道:“何以见得?”
萧艳杰也不多说,自己拔了箭一搭弓,“啵”地一声,插入七丈外的树干上,深入寸许。
北宫千帆暗暗点头,心道:“契丹人尚武,连女子也英姿飒爽,身手不凡。”正自神游四海,“啵”一声,韩德崇也一箭射出,十丈外的树干上,箭入寸许。他幼承医道,外表虽然文质彬彬,在契丹尚武的风气下,气力也自不弱。
萧艳杰递了弓箭给她,却见她拿在手中沉吟不语,若有所思,还道她会谦逊几句,就此退出。
“啵啵”,又是两声,萧人杰、韩德让同时引弓发箭,二十丈外的树干上插了两支箭。萧人杰所射的,剑入树干五寸,韩德让射入树干的,则深入尺许。二人收了箭,都冷眼瞧着她。
北宫千帆抽了三支箭,握在纤纤素手中,哪里是握剑,简直就像执着三支花在玩儿。她见四人都注视着自己手中的箭,一声轻笑,暗运玄功,将丹田中的真气尽聚一掌,也不用弓,扬手便将三支箭向二十丈外抛去。
“卟”一声,三支箭同时射入树干,一支正中萧人杰箭尾,一支则中了韩德让的箭尾,两支箭被她抛出的两支箭硬生生抵进树中,没了踪影,只剩她那两支没入几寸。第三支箭则直没树干至箭翎,再也不见箭杆。
北宫千帆见了,大是沮丧:“始终是偷懒怠练,内功既不如少林寺的融会,也不如丐帮的深厚,更比不上逍遥宫的精绝。若是淡如将这三支箭抛出去,必定直没三尺,哪里见得着箭翎?若是诗铭哥哥出手,必定分毫不差,不会将树叶震落下来。若是爹……嗯,这三支箭定然穿树而过,非但枝叶纤毫不动,三个洞还该是‘品’字形。如果是旷姑姑,也不会比爹差,——嗤,他们怎么会像我那么无聊?”
一阵喧哗之声将她惊得回过神来,但见身边的人都在欢呼,一脸钦叹。本来目的已达到了,北宫千帆忽地满心索然,只觉得十分烦躁,也不再向他们吹嘘几句,便怏怏地一勒缰绳,缓缓地自行往前而去。
众人见她不得意,反而闷闷不乐,均大感奇怪。
北宫千帆解下革囊,仰头狂饮了几口契丹烈酒,对着西天发起呆来,想起那句“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心中蓦地升起一份悲凉。
韩德让心情也自凄楚不胜,自制了多日,见她神情黯然,感怀自身际遇,也解下革囊来狂饮了数口,策马过去问道:“想家了?”
北宫千帆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韩德让道:“有没有兴趣,你我过几招?”
北宫千帆精神一振,朗声道:“好,你用沙场所使的长戟,我拿剑和鞭同你喂招!”
“巾帼剑法?”
“也算巾帼剑法罢,今天我们打个痛快!”北宫千帆知道他心情郁闷,自己亦烦躁多日,也指望以自己的逼人声势吓一吓萧人杰,让他头痛后知难而退,便一抽剑、一甩鞭,蓄势待发。
韩德让此时也图个痛快,向侍卫道:“拿长戟过来!”侍卫只图有热闹可看,欢欢喜喜将兵器递了过去。
萧艳杰张口结舌地道:“不是出来打猎吗,怎么成打架了?”
韩德崇微微一叹,悄声道:“他们十年没动过手了,让他们打!你们不是很想看关中武艺么?临风丫头可是江湖中年青一辈的高手,和二哥打起来一定精彩!”
萧人杰忽道:“北宫姑娘,你会不会使少林寺的武功?”
北宫千帆嫣然道:“你知道少林寺?好,我使‘少林达摩剑法’给你看……”一扬鞭,“唰”的一声,十数片树叶纷纷落下,她将属鹿剑向身后连挥数下,看也不回头看一眼,待树叶被她以剑锋划过后,再反手以长袖将叶片一裹、向萧人杰一撒,树叶全落在他马前,每片从中划开,左右大小分毫不差,完全相同。
“就是这个,果然是这个!”萧人杰一声欢呼,连声道:“与上次一模一样,就是这个!”
“这小子见过达摩剑法?”北宫千帆心中一动,便懒得再多想。
北宫千帆恨恨地随太监进了御书房,见耶律贤端坐其中,萧绰侍立身后向自己微笑,想到大概会有不妙,便朝她做了个鬼脸,才微微一拜。
耶律贤笑道:“爱卿不必多礼。以爱卿文武双全之才,不为我大辽所用,确是可惜。是以朕未下旨以前,爱卿不妨三思?”
北宫千帆淡淡道:“江湖女子本不问朝中大事,当日所为,误打误撞而已。小女子已请贵妃娘娘代为辞谢,便是不想因小女子的江湖恶习败坏了朝堂的庄严风范。小女子江湖中的种种行径,想必皇帝老儿——咳咳,皇上已从娘娘口中略晓一二了?”
耶律贤对她印象极好,一心想留用朝中。兼之契丹尚武的风气,故此萧绰叙述她的江湖作派,在他眼里却成了英雄气概。现在听她亲口推辞,便道:“有功之臣,朕皆已赏过。惟你这位先锋首将,不但武艺超群,兼且智谋出众,若不加封赏,岂非让天下人耻笑朕是赏罚不明的昏君?”
北宫千帆淡淡道:“不敢!”心中却道:“你被耻笑活该!哼,若非怕韩伯伯和燕燕没面子,我便是拂袖而去,你到哪里逮得着我?”
萧绰在身后笑道:“你的脾气我也略知两分,倘若真做了什么镇守一方的节度使,不闷坏你了?是以臣妾向皇上斗胆提议,这节度使,你可以不做了。”
北宫千帆喜上眉梢,欢声道:“真的?君子一言九鼎,不可不算数!那么、那么我回去收拾行李,明日便回返中原去啦!”越想越乐,竟在下首拍起了巴掌。
耶律贤又好气又好笑,心中暗道:“萧妃说得不错,要让她镇守一方的话,每日闷得闲了,还不知道弄出什么花样来,搅得鸡犬不宁。可她又是功臣,自然不好责罚。怎么想个法儿留下她?”便微笑道:“萧妃的建议不错,说你是天降福星,朕便赐一个新的封赏,可文可武、任你自由发挥,封你作‘福音监察特使’,北宫爱卿,你意下如何?”
北宫千帆一恼,沉下脸道:“换汤不换药,没趣!还不如赏我黄金千两,可以买酒喝!”
耶律贤又道:“鲁王世子为人忠厚,对你也颇有赞誉,你对他评价如何?人杰可算是朕多年以来的玩伴了,犹如朕的一位小兄弟,你们……”
“那不行!”北宫千帆也顾不上什么冒不冒犯,脱口嚷道:“我已有心上人啦!再不然,就当我不男不女又可男可女好了,反正不行!”忽地想起只是自己单恋梅淡如,心中更加沮丧。
耶律贤见她语无伦次,微微皱眉道:“爱卿说已有心上人那倒罢了,自毁名誉之言不可胡说。好了,私事朕不跟你讨论,你自己去跟人杰说。不过你这个‘福音监察特使’是非受不可。朕已吩咐拟好圣旨,明日到韩府去听旨罢。若留住上京,朕会另赐你府邸。萧贵妃,你将福音特使的责职告于北宫爱卿。”
萧绰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担心她出言不逊,忙道:“‘福音监察特使’乃我大辽特设,在辽中无兵权,亦可不用上朝参奏,凡民间有冤情、疾苦、百官失职渎职之事,皆可密奏。特赐金牌一面,持此金牌,可随时入宫面圣!”
北宫千帆脱口道:“这和告密小人有何区别?我不要!何况,我天生了报忧不报喜的煞风景德性,‘福音’二字于我,岂非南辕北辙?”
耶律贤见她嗔怒的表情,比萧绰还显得稚拙,好笑之下,倒也不恼,微笑道:“你便是报忧,所报及时,让我……咳,让朕得知民间疾苦,有利社稷,于朕而言,同样是喜讯、福音呀!”手一挥,萧绰立刻将案上的金牌传给她。
北宫千帆知道若不接下,是无论如何出不去了,索性咬牙心一横,暗道:“反正我一两年游山玩水来一次,专拣天灾**报上来触你霉头,看你能忍几年?”拿起金牌来一掂,笑道:“份量不轻呀!”
耶律贤拈须笑道:“你会嫌金牌太重?”
北宫千帆淡淡道:“一面自然不重,可若是多几面一起随身带上,份量就不轻了。”
耶律贤笑道:“难道江湖人也用金牌做信物?好阔气!能否让朕瞧一瞧?”
北宫千帆走上去,在怀中一探,“啪啪啪”数声,几面大小相似的金质腰牌扣在案上,数一数,竟有五面。
耶律贤翻看了一遍,见这些皆是皇家之物,不禁奇道:“你们江湖中人也用这个?”
北宫千帆指着一面镌了行书的金牌道:“这是唐主李煜所送。”再一指镌了隶书的那块,道:“这是宋主赵匡胤给的。”又指着两面镌刻了白族文字的金牌道:“这一块是大理先主段思聪所赐,这一块是大理新君段素顺所赐!”
耶律贤转头向萧绰笑道:“算上咱们辽国这第五面,北宫爱卿可就身佩四国金牌啦!”
萧绰则道:“戊寅日端拱殿册后大典,你留下来多住几日罢!”说罢,向她涩然一笑。
北宫千帆知道她初入后宫,不堪繁文缛节,兼之对韩德让相思未减,心中想必寂寞,便点头应了,向耶律贤道:“得此贤后,皇上之福!”
“何以见得?”
“若萧妃娘娘只是一心求宠,专注于取悦,甜言蜜语自然不少。若非心怀皇上的江山社稷,怎会不顾皇上反感,直言苦谏逆耳之言?再则,若非皇上贤明,娘娘便闲居后宫了,哪里轮得到来向皇上进言呢?”
耶律贤自认识她两个多月,第一次听她出口恭维,心中受用,不禁拈须大笑。
萧绰知她若非为了怕自己愁眉不展惹耶律贤怀疑,加之心存不悦偶尔讥诮引起耶律贤的不快,以她的个性,天王老子也是懒得奉承的。心中感激,向她报以一笑,道:“半月之前,我已遣人快马急入中原,南下转巾帼山庄报讯,相告几位庄主你的行踪。相信再过些日子,她们便会来找你,你也就不闷了!”
北宫千帆横她一眼,本想怪她多事,转念又想到自己此来辽国,该查该探的,都已得知,也不必再以弃徒身份掩人耳目,有人来找,大可以光明正大回去,便一拱手向她道了个谢。
耶律贤见虽不能留北宫千帆长居辽国,但她既然接下金牌,日后总能为他所用。再见她哈欠连天的一脸不耐烦,只得微笑道:“萧妃才入宫,颇不习惯,你多陪陪她!”一挥手,让萧绰带她下去。
当下北宫千帆随萧绰东一折、西一绕,好容易到了寝宫。
萧绰见她一路欲言又止的表情,遣退了宫人,等她开口。
北宫千帆见房中再无他人,这才正色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了,我不把你当作贵妃、皇后,只叫你燕燕,有几句话是说给燕燕听的。”
萧绰诧然点头:“临风姐姐有话请说!”
“所谓伴君如伴虎,你的地位只是皇帝老儿对萧驸马拥立新君的赏赐,所以,你要居安思危,好自为之才是!”
萧绰甚是不解,讶然摇头。
“后宫佳丽如云,你年纪轻轻便一步登天,必然招惹疑忌。这些人,可能是你父亲的政敌,也可能是对韩二哥心生忌恨之人,更可能是后宫里要想争宠的妃嫔。所以你听好了,你与韩二哥,只有双方家长的口头婚约,从无儿女私情,更不曾有过双宿又栖、私奔外逃之念——你要永远记住,那只是萧、韩两家的口头戏言,你们从不曾互相爱慕。对至亲的宫女、嫔妃要这么说,对皇帝老儿要这么说,日后对儿女也要这么说,心里要永远地埋藏你们的历史。如果不想被阴谋家抓住把柄,牵连萧、韩两宗室近千人命的话,把你和你们的过去全部忘掉!”
萧绰见北宫千帆如此郑重,而她也是熟读汉人史书、自幼知晓权变倾轧之残酷的人,知她所言不虚,便郑重地点头,以礼相谢。从此,她处事冷静、言行谨慎,将自己的情感封闭了一生,协助耶律贤励精图治。多年以后,她以二十九岁的太后身份,助十一岁的儿子主持国政,将辽国推向盛世。
而韩德让,则凭着他的文韬武略和对心爱女子的诚挚祝福,为辽国鞠躬尽瘁几十年,协助萧绰与幼主这对孤儿寡母,指点江山、笑傲青史。
又是黄昏微雨时,酒入愁肠醉相思。
西凤酒尽,属鹿剑斜,弹奏焦尾琴的女子,则在低唱: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瞑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脚步声渐近。来者步履稳健、气息匀和,是个内家高手。
北宫千帆轻轻一叹,放琴入匣,一眼瞥见匣盖那个枝蔓编结的凉帽,不觉心绪纷乱。一年过去了,为他编结凉帽的人就在身后,她却有些不知所措:“谁让你来的?”
“巾帼山庄得辽国快报时,我正在山庄做客,怕你闷得无聊又跑掉,就先二庄主、三庄主一步,快马赶来了!”
北宫千帆听了更觉心烦,将琴匣一负,起身便走。
梅淡如大急,见她起身,便追赶上去,生恐轻功不济,被她甩掉了。忽见她长袖一挥,一物自袖中摔入草丛,她却只顾往前跑?并无察觉。
梅淡如追在她身后,将草丛中的物件拾到手中,忽然间开怀大笑起来:他拾起的,是一个五寸长的玉人儿,玉人胸口上,一个心形的脸庞笑靥如花,正是北宫千帆。而玉人儿的容貌,赫然就是他自己——玉人儿拿在手中一看,一切不言自明。
北宫千帆听他大笑,不知为何,不由收了轻功,走得越来越慢。忽听梅淡如在身后道:“好俊的玉人儿,好高明的手工!”
北宫千帆一惊,这才发现自己没了玉雕。心知不妙,脸一红,不再前行,淡淡道:“你说什么?”蓦地转身过去,注视来者。
一个伟岸男子一步步缓缓走来,满面风尘、胡子拉碴,一见可知是连日奔波所致。只见他举着玉人儿,轻轻地道:“送我好么?我会珍藏一生!”
“凭什么?”
“凭这玉雕上有我的一张脸。”
北宫千帆嗔笑道:“凭什么说是你的脸?看你胡子拉碴、衣衫不整,不丑死也邋遢死啦!”
梅淡如一呆,不再往前走。
北宫千帆恼道:“你就不会说几句让我开心的话吗?”见他风尘仆仆,大是心痛,又低低地道:“眼睛红红的,你几天没好好睡过了?”
梅淡如搔搔头,讪讪笑道:“三天而已,凭我的内功,不在话下!”仍站在原地,不往前走。
北宫千帆微微一叹,知道再问什么,恐怕天打雷劈他也不会说了,只好勉强算作“尽在不言中”。
梅淡如只见迎着夕阳走来的女子,脸庞的笑容比夕阳还要灿烂,眼神之中流光溢彩,尽是璀璨霞烟。黑衫黑裙、白绢缚腰、白巾束发,腰间发梢的银铃,伴着她轻拂的裙裾、飘扬的衣袂、轻盈的微步,竟说不出是梦是真。
北宫千帆越走越近,越笑越甜蜜。在辽国的几个月,她早已郁闷太久,这下见到梦寐思念的心上人,岂不心花怒放?本来她虽任性,于男女之情却懵懵懂懂一知半解,此刻见到梅淡如,再也不顾矜持,走近了,两人四目相接,她便伸出手去揉弄她本来已乱成了草的头发。
梅淡如与她一年未见,此刻盈盈而来的女子嫣然巧笑、甜蜜妩媚,想到自己一身风尘,红着脸将头低了下去,不知该说什么。
北宫千帆伸手一揽他的脖子,把头深埋在他胸上,吃吃低笑。另一只手又握紧了他的手,轻轻叹道:“还‘惊风破云’,也不知是谁惊吓了谁,我很可怕吗?”
梅淡如手中温软,握紧了她一只手舍不得放开,随口道:“每次见你穿女装,都这么……嘿嘿,挺俏皮的!”
“也不知怎么神差鬼使,居然还第一次戴起首饰来,是不是卜了一卦,算准你会来,专门在这里弹琴等你呢?”
梅淡如轻轻揽住她,两人迎着夕阳坐下,深深对视。
北宫千帆笑道:“穿戴这么拘紧,烦死了,今晚萧驸马大宴贵宾,我才不去!你睢,头上凤钗是诗铭哥哥送的,耳环是子钦哥哥给的,独贞哥哥送的项链,夏大哥送的手镯,审同审异送的戒指——你全替我摘下来好么?”
梅淡如含笑摇头,不愿替她摘下首饰。
北宫千帆心里微微泛起一丝失望,再一想起他行为端正,乃君子所为,比起趁人之危的严子钦来,更让人放心,也就坦然一笑作罢。见他打了个哈欠,忽地想起他的连日奔波之苦,便取出水粮来交给他:“吃些东西,打个盹儿,你就不累了。”
“我本来就不累!”
北宫千帆一凶:“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梅淡如不好违拗,一笑接过水粮来,饱餐了一顿。
北宫千帆掏出一方丝帕,轻轻拭去他面上的尘土,收好水粮,在一旁抱膝微笑。
梅淡如吃饱喝足,便问道:“上京的客栈不会这么早打烊罢?容我找家客栈去更衣梳洗,穿戴整齐些,好么?”
北宫千帆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又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伸手拂拂自己额前的一束青丝,又去**他的头发。
梅淡如叹道:“我知道自己这副尊容很抱歉,可你也不必这么看我呀!”
“我借你的眼睛做镜子,看看自己的头发有没有乱。你要不要借我的眼睛,也当镜子照照?”
梅淡如忍俊不禁地道:“你是在逗笑我,还是我这副尊容本来就很好笑?”
“哪里?”北宫千帆正色道:“我只是很奇怪,怎么这个人明明衣衫不整、满面风尘,看上去还如此伟岸挺拔、气宇轩昂?”
梅淡如明知她说的乃是反话,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嘴一张,立即被她塞了粒丹药入口,只听她在耳边道:“这是‘宁心丸’,你连日奔波、气息不匀,还不咽下去,盘膝调息么?”
梅淡如心里一甜,知道她在心疼自己,一笑咽下药丸,盘膝调息,眼观鼻、鼻观心,不久便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日出东方、天色大白。梅淡如只觉得头触处软绵绵的,抬头一看,北宫千帆倚在树旁正闭目养神,嘴角犹自含着微笑,自己则是枕在她腿上睡了一夜。
一眼瞥去,见那紫檀木的琴匣十分精致,心中好奇,悄悄起来将外衫披在她身上,伸手去摆弄那个琴匣。琴匣一掀,但见匣盖上那顶枝蔓编结的凉帽,正是自己去年随手编给她的,不禁会心一笑,合上琴匣。
梅淡如拿了自己包袱,悄悄走到树后去更衣,想教她醒来不皱眉头。忽地心里又是一阵好笑:他这二十几年中,满面风尘的尊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次了,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在意过。或许是她的在意,才让他在意了起来。
热恋之中,总以为可以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弱水三千惟饮一瓢,乃因自以为曾经沧海难为水。
风云变幻只取一段,亦因自以为除却巫山不是云。
倘若热情褪色,是否红颜未老恩先断?
倘若炽热降温,是否还君明珠双泪垂?
没有人知道。
元稹诗云: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如果不是酬知己,而是酬情侣呢?
————中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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