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回来的孩子怎么也不肯开口说话,她瞪着大大的圆眼睛惊恐的蜷缩在屋子的一角,依草把面包干泡在热水中给她,她也不肯吃,只是抱着膝盖蜷缩在那。
依草把她搂在怀里,轻轻的安慰她,亲吻她的脸颊。她就茫然的瞪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前方。我把面包干和糖茶面全都堆在她俩面前的地板上,然后大口大口的吃,依草抬起头看我,我用眼神示意她也一起吃,依草迟疑了下,困惑的望着我,我把手里的面包干塞给她,孩子的目光从遥远的空旷处聚焦到了眼前的食物上,迟疑的松开抱着双膝的小手,抓起面包干往嘴里塞,我和依草松了口气。
我烧了一大桶热水,让依草和孩子洗澡,这真是奢侈,只有当战争来临,我们才知道往常唾手可得的东西是多么珍贵,可是与生命相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人生一世一起走,三五好友一斛酒,一句话,一辈子,一生人,一起走。
然而可笑的是,战争中,生命是最廉价的消耗品,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食物、药品、衣服、鞋子、热水、干净的床,哪个都比生命更宝贵。
我用不对依草说话的方式表达我对她行为的不满,但我心里又很犹豫,担心她又跑出去。依草几次对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和我道歉,但被我冰山一样的冷脸挡在了外面。我觉得我的行为是错误的,但我又无法纠正这种错误,只能让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
怪谁呢,难道怪依草那执着的滚烫的心,还是怪敏感又怯懦的我。我们总是互相牵挂相互惦念,又彼此温柔的伤害着。思念,不能诉诸于口;懊悔,只能默默忍耐;珍爱,只敢藏在心中。
我们像两只骄傲的天鹅,并肩上路,相对无言,在命运的牵扯下纠缠不休又或各奔东西,在没有未来的未来泪眼婆娑,梦中相见。
依草送给我一个红色的小篮子,用植物编的,里面放了两块太妃糖--上次在村庄里找到的,还有一张卡片:亲爱的超超,我错了,原谅我吧,认错乘以一百。上面还画了一只小兔子脸。
我把卡片和太妃糖放在篮子里藏在了抽屉的最深处,和一大叠上学时收到的明信片在一起。亲爱的依草,我何尝真的埋怨过你啊,你又哪里错了呢,错的是放不下骄傲的我,是人命如草的世道,是这无处不在的疯狂。
依草抱着小雯雯跑步去了,小雯雯还是不肯说话,她的名字是我给她起的,因为我觉得她像文静的小雨滴一样。安安静静的,望着远方,大眼睛里只残有淡淡的恐惧,更多是思念,思念什么呢,还能有什么呢!在我们这个年代,每个人的思念都是一样的,亲人、家、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过去。
依草大概是吃得多的缘故,跑得越来越快了,已经能追在我的后面伸手抓我的衣服了。我们跑在街上,行人只能看到淡淡的影子和风吹起的落叶。我觉得,如果再开学校运动会,我俩肯定能带回家一大堆的洗涤用品--我们学校总是用洗涤用品当作奖品,肥皂、牙膏、洗衣粉、沐浴液、洗发香波,最好的就是洗发香波,有一种苹果味的洗发香波淡绿色的,装在透明的瓶子里,让人看到就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我爸曾经得过一瓶,后来用完了,我惋惜了好久,再也买不到了。
我把上次在村子里拿到的两把匕首给依草,强迫她一直带在身上,其中一把匕首是从照相机鬼子的脑袋上拔下来的,依草一点都不讨厌这把匕首。“它叫勇敢,它是一把勇敢的匕首,我喜欢它。”另一把匕首依草起名叫复仇,她说要拿这把匕首给雯雯复仇。
“你应该让她自己复仇。”
“那不行,雯雯这么小,她不需要仇恨。”
“这是我们所有人的战争,谁也避不开,她迟早会面对。”我拿着十字旗鬼子的步枪练习瞄准,我没开过枪,只把它们当棍子用过。但我觉得我能用好,因为我觉得很简单,连刺刀鬼子、十字旗鬼子、拍照鬼子这样的恶徒都会用的东西,我一定会用,会用得很好。
“况且我觉得,不让她报仇才是残忍。”我把枪对准一颗紫色的星星,让它保持在那里,静止。“你换个角度想想,假设,假设你是她,虽然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什么什么的,但你就想,假设你是她,你会报仇吗?”
“必须报仇。”依草偏着脑袋,假装自己是雯雯,然后斩钉截铁的说。
“这不就是了,所以你这把匕首不能叫复仇,要叫你就把匕首给雯雯。”
“那叫什么啊,要不叫超超吧。”
“我。你还是叫复仇吧。”
“怎么又叫复仇啦?”依草背过手问我。
“我错了,叫正义,正义怎么样,左手正义右手勇敢,和你多配。”我被依草的起名水平吓到了,为了不让匕首和我用一个名字,我对着依草猛夸。
“嗯,这个名字不错,超超可真聪明啊。”依草笑眯眯的看着我,眼睛弯弯的像好看的月牙。
然后依草就每天都把这两把匕首带在身上,时不时抽出来比比划划的,放在手上不停的转啊转的,她转的可真好,我试了下,做不到。
雯雯不敢和带着匕首的依草一起睡,依草望了望畏缩的雯雯和她的匕首--正义、勇敢,还是舍不得她的匕首,我只好把雯雯抱到我的床上来睡,看着她小小的脸蛋儿,看着她怯怯的闭上眼睛,看着她抱着被子沉沉的睡去。
然后我就继续玩十字旗鬼子的步枪,我把枪拆了装、装了拆,瞄紫色的星星、红色的星星、天青色的星星,瞄楼上的疯子大爷,瞄红砖烟囱上的梯子,瞄百货大楼窗玻璃上的甲虫。
我以前物理课的时候老师讲过飞行的子弹问题,大致就是说子弹会在重力作用下越飞越低是个加速运动,同时水平方向上减速,还有风的作用,目标的移动等等。
讲这题目的时候,依草正把武侠小说套在物理书皮上看得津津有味,然后书就被老师没收了,因为物理老师说依草不可能看课本看得这么全神贯注眉飞色舞,我当时还模拟了下眉飞色舞,没成功,搞的脸有点扭曲,害得物理老师以为那是我的书,课后还要还给我。因为我成绩好,是他认为的好学生。我拒绝了,我说应该给依草点教训。其实是因为她看书的时候占了太多的地方,让我写作业都支不开胳膊,把书没收了我就能顺利写作业了,不会耽误我放学踢球,依草也能按时交作业了--把我的作业带回家抄。
后来那套武侠小说在租书屋一直少一本,让好多人都很气愤,再后来租书的老板说那套书被个戴眼镜的老师买走了,因为少一本还给打了折。
瞄准、估算距离--这步对我来说很简单,用感觉就是了,毫厘不差、根据子弹的初速估计飞行时间--这个初速是管疯子大爷问的,他给我讲了一大堆子弹的初速问题,还跟我说这是高考的一个得分点、然后是风速、重力加速度导致的向地心的运动、目标移动的预估,把这一大堆放到脑子里计算,然后射击。
砰。“真臭,别浪费子弹了。”我讽刺依草。
“你试试。”依草不服气的瞅着我。
“给你表演一下,这很简单。”砰,“看到了吗,正中。”我朝依草努努嘴。
“什么都没看到,我读书少,您就别忽悠我了。”
“什么叫忽悠,5214米那个红砖烟囱上的老鼠,看到了吗,正中尾巴,那老鼠现在没尾巴了,跑进去了。”
“你就别吹了,我根本就没看见,再说烟囱上怎么可能有老鼠。”依草一脸你是骗子的表情。
“雯雯,雯雯你看到了吗?”我回头问小雯雯,她正坐在台阶上,用小小短短的胳膊支着大大的脑袋,一脸茫然的看着我俩。“好吧,我这回打一个你能看见的目标,你说吧,打哪个。”
“算了,别打了,回家吃饭吧,我饿了。”依草一手抱起雯雯一手抓着我的胳膊。“雯雯,你怎么越来越轻了,好像气球一样啊,再过几天你就要飘起来了,你得多吃点,知道不。”
我们吃的米饭都是依草从上次的村子里扛回来的,我们收集了大火后村子里所有还能吃的东西,然后依草像个小蚂蚁一样把它们背了回来。
“依草,雯雯已经吃的不少了,是你吃的太多了,你再这么吃下去我们很快又要断粮了。”
“是吗是吗,我怎么觉得我才刚刚开始吃啊,你说是不是,雯雯?”
依草充分体现了,吃得多力气大这句话,随着饭量的增加,她跑得越来越快,力气也越来越大,真的好像小蚂蚁一样,据说蚂蚁能举起自己五十倍体重的东西,我看再这么吃几天,依草就要变成蚂蚁了。我现在对她的要求就是,不要随便拍我的肩膀,扯我的胳膊。
“为什么啊,超超?”依草拍了拍我的肩膀。
啪,我屁股下面的硬塑椅子一下子折断了,我坐在椅子的碎片里,面无表情的望着依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