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道没有说大话。
目前皇都城朝堂里一面倒的局势,皆是起于所有人都认为他已死去。乐道坐上皇帝的宝座,靠的是兵权,靠得是当年一个接一个打服这些世家。然而大家都做着当皇帝的美梦,就算事实摆在眼前也控制不住欲.望的蠢蠢欲动。
这几年世家们努力向三军两卫渗透,花费千般功夫,才拿下鬼枭卫部署在皇都城的两只大队。至于禁军……禁军暂时听从太宰调令,除了是太宰下了重金贿赂,也有觉得乐道已死的缘故。要不然,禁军根本不会管太宰那个老头子说些什么。
当年乐道强迫这些世家放弃了大部分土地,可以说是断掉了世家强盛之根。就算如此,这些传承百年多的世家在各郡本家,也都有私产,甚至私兵,奴隶。飞燕卫一年前上报的私兵,加起来有十多万人之众。大安人数最多的军队是龙马军,人数才只有八万,单独拿出来对上世家的十多万大军,胜率险险过半。
不过,若将风狮军,龙马军,白虎军加起来,人数能达到二十万,只是这些军队各自呆在天南地北,在京中被人刻意控制了消息的情况下,说不定等彻底翻了天,这些军队才会反应过来。
但如今事态还没有那么严重。
“我若出面,万事好解决。”乐道说,“但这不行,我现在不死,以后总是会要死的,等我真的死后,将天下交给乐省,莫非又要闹这么一出?”
“狡辩。”赫连郁冷冷道。
他指出:“若无意外,你少说还能有二十多年好活,你可以慢慢磨掉世家的爪牙,让他们彻底翻不了身,再把天下交给乐省,或者现在出面,迅速说服禁军,雷霆出击清洗皇都城里的世家,虽然这些世家到处开枝散叶,但有三军坐镇,他们也翻不出风浪,然后再慢慢——”
“不行,不能慢慢。”乐道堵住赫连郁的话。
“前朝之祸,乃是诸侯与世家,”乐道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比如说我云谷乐氏,哪怕当年人人都瞧不起云谷,说是乡下地方,但我父亲也依然悄悄拉扯起一只军队,试图染指天下霸业……若要我大安不重蹈覆辙,自然得取缔世家。世家之根在土地,朕已经抢走了他们的土地,他们还有根在朝廷,毕竟大大小小官位,向来是父终子及,兄终弟及,所以老子起了朝廷,朝廷里的官员竟然还是和前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赫连郁皱起眉。
他思忖着,慢慢跟着乐道的思路说:“这些世家一代一代传承,林氏人擅长刑法,黄氏人掌农事,和他们相比,其他并非这些世家的人的确不能将工作做得那么好,更别提这些人都是你打天下时就投靠你的……”
大巫又一次被皇帝打断了话。
“赫连,朕听说,过去也有以巫为传承的世家。”
“没错,”赫连郁愣了愣,“那样的世家在巫朝鼎盛之时才有,如今已经少见了,白陆和南疆百越郡还有一两支,也都没落。毕竟巫的天赋被会被血脉传承是很少的例子,从古至今巫都是师徒传承的,世家平民诞下有天赋成为巫的孩子,是差不多的几率,并且,现在培养小巫的事情,都是星台和大雪山……呃?”
赫连郁明白了乐道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
“这不太好办。”大巫说。
“能成为巫的人毕竟很少,一个星台加上一个大雪山,就足以囊括,”赫连郁陪着乐道算,“如果你是想效仿星台和大雪山,兴造一个让平民能学习文书、律法、判案、经商……甚至兵法、谋略的地方,学员何处来?先生何处来?如何挑选有天资者?都是麻烦事。”
赫连郁又算了算,“非一代之功,不知道把你乐氏千秋百代都加上,能不能成。”
“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实现的东西,咱们先放一边,”乐道无奈说,“暂时我只想让公卿和官位流动一些,单从学识来说,大世家能有的,一些小世家也行,反正百年乱世里,那些大世家和小世家都一样衰败了,这个时候给他们换换新血正好。”
赫连郁默默盯着他看。
那目光像是钉子一样戳进乐道的肉里,皇帝陛下眨着眼睛和赫连郁对视,好像他特别真诚无辜。
油灯里的一点油已经快烧完了,晨光熹微,透着纸窗映进酒肆房间内。
大巫抬手唤来一个火球继续充当光源。
“我不信。”他说,“你的目的和你现在不出面是两码事。”
乐道:“……”
赫连郁继续指出:“你为了我隐瞒你月星之事,生了我半路的气,但是轮到你自己,却也是直接欺瞒。”
“……”乐道,“朕的大巫,朕和你总是这样互相隐瞒偏偏又隐瞒不过去,实在是太伤感情了,以后咱们还是得坦诚相对吧。”
说的比唱的好听,赫连郁瞥他。
乐道笑眯眯道:“朕说实话,皇帝这工作朕打算全部交给乐省,把精力省下来,好好和你过日子顺便给我新的目的地奠定基础,那么,朕的大巫,朕发觉,最近晚上只要月亮出来,你总是面无血色,像是今晚月亮不出来,你精神立刻好多了。”
皇帝笑得弯起的一双眼睛里带上了少许冷意。
“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某对互相作的老夫老夫不提,另一边的皇都城内。天亮时,十三给乐省带回了情报。
“那人名义上是太宰府的卿客,近日没有去鬼枭卫报道,一直太宰府深居浅出,属下斗胆潜入了太宰府,发现这人似乎在陪着客人。”
“陪谁?”乐省问。
“太宰府的仆人议论,似乎是罗斋的远房亲戚,但属下观其面相,绝非罗氏族人。”
浑身缠着白纱布条的十三一鞠躬,乐省点点头,他在桌面上铺开三尺见方的白绢布,又亲自磨墨,将细毛笔搁置一边,对十三做了个请的姿势。
模样只是个瘦小男人的飞燕卫十三深吸一口气,提笔沾墨,不做犹豫,便在白绢布上落笔。笔尖行云流水般勾画,待他停笔时乐省一瞥边上点燃的熏香,发现一炷香未过。
白绢布上,则是一个人跃然其上,栩栩如生。
飞燕卫论战力,或许比不上鬼枭卫,但这些燕子们一个个浸润奇术巧技许久,也只有战力上比不过鬼枭卫。
乐省眯着眼睛看画上的人物,先是觉得有些眼熟,过了半晌后,才凭着当年考核当上飞燕卫校尉时,背下的一千张画像一一对比,认出来此人是谁。
“云随意?”
原来这人还没死?
乐省低声自言自语:“所以太宰是和他联手了吗?的确,太宰动作太突然,打着我刺杀谋害叔父的名义将我下狱,接着他要怎么办?总不能自行封帝吧,且不说史书上的名声,三军还在呢。”
史书上的名节在乐省眼里,并不是那么重要,但是世家出身的罗斋天然会考虑这种东西,世家成就了那个老人,也成了他的枷锁。
越来越多的飞燕卫返回这地下哨所中,一个个都看着乐省转圈圈,一边思考一边喃喃。
“太宰要推云随意上位做傀儡,没错,就是这样。”
“殿下,”飞燕左卫郎将发言,“咱们和云随意的亡国联盟打了几年了,不说平民,单单说三军和咱们飞燕卫,和亡国联盟之间是血海深仇,世家要推云随意登上皇位,怎么不想想三军叛乱会如何?”
“因为三军就算叛乱,也是对着云随意去。”被属下提醒的乐省思考得越来越快,“他就是个傻子,被世家推出来当靶子。风狮、白虎、龙马三军若出全力,三日不到就能杀到皇都城,将军们平叛后,谁再出来当皇帝呢,于是又是斗争,又是乱世,却是被世家操纵的乱世……可恶,这才太平几年,这些人从来没考虑过百姓如何吗?!”
年轻太子的难得发怒让下属们齐齐噤声。
半晌后,派去联络城外,以及追查皇帝和国师下落的飞燕右卫郎将进入哨所,这人为房间里的静默吃了一惊,踟蹰片刻后还是上前,“殿下,没联系上城外的兄弟,但是在某个联络地点里发现了一封信。”
被所有人注视的他顿了顿,道:“……好像是陛下的笔迹,指名给您的。”
其实绝大多数飞燕卫都没抱皇帝还活着的希望,闻言不由愣住。乐省默默接过信拆开,只见上面一行潦草大字——
——想要得到皇位,那就让朕看看。
粗痞白话,很像某位皇帝的风格。偷偷瞥内容的飞燕卫可以说是大惊失色,他们怎么觉得陛下好像也误解他们殿下行谋反之事?!
“没有,他没有误会。”乐省说,语速越来越慢,到最后几不可闻,“他只是想考验我……”
叔父只是考验他能不能拿起皇位这把刀,能不能斩去世家一臂罢了。
但是叔父,在他心里,皇位绝非杀人的刀,近日死去的禁宫侍卫、燕子们,甚至猫头鹰们,已经足够,不需要再多,乐省想。
“如果我能登上皇位,可能没法成为叔父那样的霸王。”乐省低声说,但是周围的飞燕卫都能听到他说话。
他向这些忠心他的人露出一个微笑,“既然已经知道世家会如何行事,那么我们就可以用更方便,更快捷,死人更少的方法——”
他坚定的声音回响在这狭小昏暗的房间里。
“——立刻解决它!”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