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的另一边。
乌伦从中午等到晚上,也没有等到赫连郁回来。
他们租下帐篷的圈子里,帐篷和帐篷之间隔着宽大到足够容纳军队通过的间隙,这表示居住在这个圈子里的都是富人,同时也代表没什么人会路过帐篷的门口。形单影只的九岁少年内心充满怨忿,几日之前,大安国师还对他寸步不离,现在大安皇帝一来,大巫就好想完全忘记他这个外甥——是的,现在他承认自己是赫连郁的外甥了——的存在。除了刚醒来那天和他说了两句话,以及今天早上说了两句话,赫连郁只嘱托了乐省好好照顾他。
……好好、照顾、他个鬼啊!
乌伦不怎么喜欢乐省。
洞穴里的初见,乐省那张格外讨人喜欢的俊俏脸蛋就让乌伦升起一股嫉妒之情,不得不说作为奴隶随人牙流浪的经历对乌伦还是很大的,让他如此真实地嫉妒别人天生的优点。
乌伦也有优点,同其他九岁孩子相比,他还算擅长忍耐,所以他没有把自己的嫉妒之情表现出来。乐省似乎也没有发现这个孩子身上有什么不对,在被巫医治好冻伤后,这位飞燕卫校尉就将照顾乌伦当做他的责任,哪怕一开始赫连郁没有吩咐也一样。
越是和乐省接触,乌伦就越无法对乐省产生好感。
虽然他的照顾人出生高贵,行动间颇有世家之风,嗯,就是那种公卿间推崇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品格。他谈吐有见识,且待人友善,从不因为他人的贫穷或富有,高贵或低贱来改变自己的态度,在各种问题上也不曾拿架子。并且年轻,英俊,这几点让乐省十分讨人喜欢。
但是对比乌伦?
乌伦出生也很高贵,不过他过去从不知道。他也有相比于其他人而言,十分特殊的气质,但是这种气质叫做“无论穿怎样贵的衣服看上去也像一只奴隶”。他已经是一个小巫了,但是施展巫术只成功过一次。更别说讨人喜欢的样貌,渊博的学识,他都没有。
“但是你还小啊。”乐省说,“你是国师大人的弟子,国师大人会把他会的都教给你。”
乌伦被下了一跳。
此刻已经入夜,冷风从银果日山上吹下,赶着如群马一样的乌云,遮蔽了满是繁星的天穹。乌伦坐在帐篷门口的短木桩上,木桩比他的腿长一点,所以少年的双腿一直在左摇右摆。听到乐省的话,他竖起全身寒毛,身体下意识就往一边倒去。
在乐省扶住他之前,乌伦一个筋斗落在地上。
乐省差点笑出来,他觉得国师大人的外甥简直就像一只活泼乱跳的小猴子。
这是称赞,不过他知道,乌伦一定不会喜欢他的形容,于是乐省非常识相地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同时考虑到这孩子敏感的内心,也没有试图亲昵地摸摸他的头发。
他只是笑眯眯道:“晚饭已经做好了。”
在乐省意料之中,乌伦的眼睛亮起来,这眼神让乐省想起飞燕卫营地里驯养的那些黑犬。那些黑犬有半只马大,有比成年男人手指更长的犬齿,长相格外凶神恶煞,营地外的人都说它们是狼。不过乐省知道,每到吃饭的时候,这些黑犬会露出和此刻乌伦一样的,软乎乎的眼神。
乐省觉得两者都挺可爱的。
他们进入帐篷,合上门板,在火炉边坐下,和他们一起的有全罗秋和那两个女奴。
几日前,见到赫连郁晕倒后,所有人都以为皇帝会带着他们返回左川关,那毕竟是真正属于大安的地盘,相比之下,青陆实在是太过危险。没想到皇帝陛下下令让左川关士兵们带着那些商人回去,让全罗秋的小弟们靠着非明面的门路,散入青陆的各个部落里去打探,他自己则抱着赫连郁,用全罗秋的人脉,进入云屏城。
飞燕卫们护送皇帝进城,也没有修整多久,就带着皇帝的手令,去追查让胡兵们产生可怖变化,大巫雪满坡口中的“秘药”。
乐省是作为伤员而被抛下的。
于是皇帝能派遣来给他打扫整理帐篷的也只有这五个人,乌伦不用参与劳动,全罗秋也不会让乐省参与劳动,不过乐省还是参与了,并且做得很不错,精通此技的女奴们夸奖他根本不需要违心。
他们今天的晚餐也是涮羊肉。
切得极薄的羊肉拿在屋外冻起来半天,再拿进屋里时,光是那红白相间的色泽也足够人大流口水,火锅里烧的是清汤,表面浮着浑圆的草果和一朵花似的八角,野葱切成段飘在汤面上,香气馥郁,充斥帐篷间。
“啊,畅快流汗之后,吃涮羊肉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了。”乐省沾着辣酱吃了一块,立刻就发出如下感叹。
乌伦瞥他。
少年已经火速吃完了一碗,但这不妨碍他觉得奇怪。
乐省应该是那种哪怕什么都不干也能享受荣华富贵的人,乌伦多么想成为这种人啊,但这种人却当着他的面说,他喜欢劳动。
莫非这人也是个疯子?
乐省当然不是个疯子。
不过很多人叫他乌鸦。
被这样形容的青年突然放下筷子,在别人疑惑注视他的时候,他侧过身看向被木板封住的门,说:“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全罗秋:“难不成陛下和国师大人……”
乐省:“应该不是……通常我这种预感只会涉及我自身。”
他话尾才消失,帐篷里的五人就听到有人邦邦邦敲门。
乐省和全罗秋不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铁器敲打木头才会发出的声音,来人不管善意还是恶意,都带着钢铁的刀剑。乐省的苗刀从刀鞘中划出,露出细长而雪亮的一截,全罗秋则把手伸到桌子下面。
全罗秋用眼神示意他的女奴,其中一个女奴点点头。
在敲门声又一次响起后,女奴扬起声音:“请问门外是哪一家老爷?”
“是王帐的勇士!”门外的人回答,“城主下令,为了让冬祭顺利举行,要对城中的人全部登记一次,我们是执行城主的命令!”
乐省看了看全罗秋,他把苗刀收回刀鞘,掀起毯子埋在毛毯下,确保一伸手就能拿到,然后他看向乌伦,“到我这边来。”
确认乌伦的安全,乐省对其他人点点头。
女奴上前,搬开了黄铜门栓。
十个身高八尺的胡人壮汉可以说是撞开门冲进来的,他们比起士兵更像是强盗,就这样一窝蜂地涌进来,围住帐篷里的五人。两个女奴发出尖叫,乌伦思考一个呼吸,以自己的公鸭嗓子加入了合唱。
乐省给了他一个夸奖的眼神。
飞燕卫校尉的演技更是精湛,他先是往后一跳,差点躲到乌伦身后去,然后才想起自己的弟弟,于是又战战栗栗地张开双手,拦在乌伦面前,虽然这样,但他看上去下一刻又会像兔子一样跳到后面。
因为他站在最前面,所以冲进来的士兵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中陆人?”士兵头领问。
“母亲是中陆人,”乐省面不改色说出谎言,“父亲是青陆人。”
士兵统领很明显觉得他看起来不像,不过乐省拍了拍乌伦的头,说:“我像我母亲,喏,这是我弟弟,他和父亲比较像。”
他暂时说服了士兵统领,全罗秋和两个青陆血统的女奴一样被当做奴隶了,士兵统领继续盘查,于是乐省又接着编。
乐省说他们是来参加冬祭的,顺便贩卖一些货物——全罗秋掀起麻布,把里面的货物给士兵们看——乐省对他们假托身份的那个青陆部落说得头头是道,像是在那里生活过很多年一样。
士兵统领已经完全不怀疑他们了,特别是乐省塞给统领五枚银钱后,他们竟然称兄道弟起来。
乐省把士兵统领送到门口,他满脸笑容挥手告别,却看到不远处,圈子的圈长带着另一队士兵走来。
圈长用手指着他们租下的帐篷,“这两天租帐篷的就这一家!”
明明已经含混过去,到最后依然发生了变故,乐省一脸铁青,如果身边有墙,他看上去一定会一头撞上去。
而感觉到自己被欺骗的士兵统领回过头。
“快跑!”全罗秋说。
两个女奴手疾眼快抓上乌伦,她们就像两只小鸟儿,轻盈地越过人墙。全罗秋跑得不比她们慢,虽然他壮硕的体型让他很显眼,但他显然掌握某种特殊的技巧,试图阻拦他的后果便是被狠狠拍出去。乐省更好办,他行动起来甚至比那两个纤细的女奴更轻,总之等人们的眼睛再一次寻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握着苗刀站在了帐篷顶上,向另一个帐篷顶跳。
“等等!大人!等等!”
跟着圈长来的士兵大喊。
然而场面已经陷入彻底的混乱中了,欺骗让先前的士兵们怒火旺盛,他们自觉分成三四个人一组,去追那些逃跑的家伙,首先被围住的是全罗秋,然后被拦下的是两个女奴带着乌伦。乐省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刀鞘快而用力击打着士兵们的手,抢走了乌伦,而乌伦紧闭着双眼,双手向前张开。
有一股力量,正要从小巫手里喷涌而出。
下一刻,这股力量被另一股力量给湮灭了。
乌伦睁开眼睛,他骂骂咧咧看是谁坏他的事情,结果看到的是他已经格外熟悉的,夜风中如鸦羽般纷飞长发。
没让乌伦把这个地方所有人变成火把,赫连郁将手收回袖筒里,他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慢吞吞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天知道,”乐道说,“和乐省在一起,不发生什么事实在是太难了。”
大巫瞥了他一眼,觉得再这种事上,乐道根本没有立场指责他侄子。乐省还能说是倒霉,乐道就只能说是自作自受了。
不过这种话,大巫肯定只会在心里说说。
同皇帝和国师一起来到这里的王帐侍官阻止了这场闹剧。
赫连郁对乌伦招招手,而乐道把一个消息宣告给他的下属,侄子,以及外甥。
他说:“我们要去云屏王帐做……客。”
皇帝莫名其妙停顿了片刻。
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对了,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应该在今夜结束前,向赫连郁表达他的心意。
……该死,计划完全打乱了,皇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