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静默了片刻。
乐道:“哈啊,你也这么觉得吗?朕和朕的大巫,感情之好真是天下皆知啊……”
赫连郁:“陛下……。”
乐道:“说起来朕有些事想和大巫你说,刚才气氛太紧张……”
赫连郁:“乐道……。”
乐道:“其实朕原本是打算从前线回来时说,没想到你……”
赫连郁:“……朝中政事现在是谁管的?”
“太宰罗斋和其他六卿……吧?”乐道下意识回答。
黑袍大巫把自己的手指揉捏得咔嚓咔嚓响,“乐道!”
“这得怪你啊!”皇帝陛下连忙倒打一耙,“如果不是你朕怎么会把政务抛下呢?多大年纪的人了还玩离家出走,星台里几位巫卿见到朕的时候胆都快吓破了。”
赫连郁:“你对我的臣下做了什么?”
“朕能做什么?吓到他们的明明是你……”
“闭嘴!”
一边围观的雪满坡:“……”
大安的皇帝和国师吵起来从来不分时间地点,两人感情在民间传言里竟然是好得如胶似漆不分你我,而不是相互仇视恨不得杀了对方,简直是一大怪事。
雪满坡摇摇头道:“夫妻也不过如此吧。”
乐道:“还不是……”
赫连郁:“根本不是。”
“是吗?师弟看样子,一点也不相信那个预言?”雪满坡说。
乐道奇怪地发现,赫连郁的脸色突然阴沉下去。
“我原本也不怎么信,不过见到皇帝陛下出现在这里,我突然觉得如果有一件事流传甚广,必定是有一定道理的,”雪满坡认真对赫连郁道,“或许师弟需要过来人给你一点建议?这种事得早挑明好啊,不然——”
雪满坡话未说完,感觉到赫连郁不悦的乐道一步跃出,白袍的大巫只感觉到赤红枭影一闪,他立足的树枝就被斩断。
大火蔓延,干枯的死树就像是抹了一层油脂,眨眼间就燃烧成一个巨大的火球。
雪满坡不慌不忙说完话,“——不然等到隔着冥河相望,后悔不已,那也来不及了啊。”
鹅毛大雪纷纷而下,再次在地面铺上一层薄雪,白袍的大巫好似一串雪白蘑菇,从雪地里长出来,出现在赫连郁背后。
不过他面对的是又一次的刀光。
这次是赫连郁挥刀。
草原上的皇子,绝不可能像前朝大重皇室子弟那样,在胭脂水粉莺莺燕燕里长大,哪怕自小性子安静,幼时的赫连郁也和其他胡人汉子一样,日常是挽弓射雕,举刀上马。
这是属于草原上的刀术,刀锋笔直向前,大开大合,没有任何迟疑,就算赫连郁握住的只是形同匕首的短刀也一样。
骨头打磨的短刀刹那间放出灼眼的明光,斩断了雪满坡手握的冰矛。
断成两截的冰矛掉在地上,重新出现在不远处雪满坡眼珠微转,他浅红的眼珠向下,盯着脸颊上突然出现的一道狭长血口,鲜血从伤口沿着脸颊滑落,滴在雪满坡雪白的衣领上,仿佛一朵从梅枝上飘落,落在雪地上的红梅花。
一个呼吸后,雪满坡的新伤口也被冰霜覆盖,前朝的国师以古怪的眼神看着赫连郁。
“刚才那句话戳中你哪里?恼羞成怒,也不用下手这么重。”
黑袍的大巫没有说话,而乐道突然插口:“朕说了这家伙很讨厌吧,你还一再留手。”
赫连郁:“说想看看他后手的人是你。”
乐道:“但我们在水下商量的时候,你没有反对啊。”
赫连郁装作没听到,雪满坡则问:“后手?”
乐道:“没和你说话。”
这两个人交谈间夹枪带棒,相互嫌弃,偏偏行动一致得像一个人。旁人想插入便会被针对。
有些人在一起久了,相处时好似泡在一汪温泉里,不起波澜。有些人却正好相反,越是相处,面对彼此表现出的性格,就越是会和面对他人时截然不同。就像两个小孩,句句相讽寸寸不让。相见时吵个没完,不见时却又相互思念。赫连郁和乐道,显然就是后一种相处方式里的典型范例。
只觉得不忍直视的雪满坡冷笑了一声。
“朕的大巫哟,”乐道问,“朕觉得你的师兄真欠揍啊。”
“嗯,赞同。”赫连郁面无表情地回答,“顺便陛下,转动您的贵眼,看看周围。”
皇帝陛下依言所为,目光扫过一圈,只见北面,之前被水浪推倒推远的胡人士兵已经重新站起来,只不过这些士兵的模样变得有些奇怪——并没有缺胳膊少腿,要乐道来说,这些家伙们竟然是多了几条胳膊和腿。
他们,或者说它们,它们双眼凸出,布满血丝,好似下一刻就会从眼眶里掉出来,每个人身上都长着超过二这个数字的手和腿,有些长满了坚硬刚毛或者鳞片,有些则像是皮肤被剥下或者被烧毁,露出里面赤红的肌肉。
令人作呕的味道随着它们靠近而散发开。
同时时刻,对岸的山洞里,巡视山洞归来的全罗秋一屁股坐在结了冰的地面,潮湿阴冷里他饮下一口烈酒,同时听着周围商人因为受伤或是心疼货物,发出的呻.吟和痛哭。
他不安地皱起眉。
全罗秋按揉了一下眉心,觉得自己可能是老了,所以才会对一点风吹草动而大惊小怪。不过最后怀着谨慎一些没什么坏处的想法,他打算找那几个飞燕卫商量一下。
他没找到人。
“那些黑衣人说他们的校尉被雪埋了,得去把他挖出来。”乌伦说。
小少年说话的时候盯着面前摇摆的篝火,双手虚虚搭在火焰上方。他想再一次重现让雪崩停下的力量,看能不能让火也凝固,但是可能因为对他性命的威胁没有之前那样危急,他的尝试和几个时辰前他的练习一样,一次也没有成功。
飞燕卫们回来了,他们驾着一个同样打扮,因为围巾丢失,所以脸露出来的年轻人,全罗秋盯着这个年轻人的脸,心里泛起惊涛骇浪。
“这位……这位……这位殿下,”他说到殿下两个字时压低了声音,颤抖着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曾经的百夫长认识的人有点多,乌伦默默想,他看了一眼那个被冻得脸色青紫的年轻人,不知为什么觉得他那张俊俏的脸格外讨厌。
就在这个时候,蜷着身体,和他坐在一起的小奴隶扯了扯他的袖子。
“小善人,”这个孩子说,“得说再见啦,希望那仁保佑你呀。”
“你要去哪?”
回过头的乌伦问。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这个他认识没多久的小伙伴长出了八只腿。
异变同时在山洞各处产生,改变了模样的人不多,然而山洞里人群密集,在静默片刻后,惊叫声像是火山里的岩浆一样喷发出来。
山洞对岸。
乐道大声评价这些不知是妖魔还是人类的怪物:“好丑。”
赫连郁心里也是这个意见,不过他没有说出来,比起乐道,他感觉到更多来自这些产生邪恶变化的人身上的不详,像是为了安抚自己,他伸手抚上头顶的鸟颅骨。
鸟喙上的红纹随着他手的拂过,就如同被注入了生命一样,一点一点亮起来,十万魔骨上装饰的鸦靑翎羽无风翻动,沉睡的妖鹏之魂被唤醒,在赫连郁身上展开阴影一样的双翼。
虚无的黑炎勾勒出妖鹏的身躯,修整一番的风灵被充填在其间,它轻而易举掌握了这具虚无的身躯,然后拍打翅膀,向着那些已经向这边冲来的胡人士兵飞去。
不过刹那,疾风带回它的回复,赫连郁嗅着风中的味道,道:“妖魔之血……”
“一份秘方。”雪满坡说。
前朝国师慢慢道。
“除了妖魔之血,还有大雪山背后,从未被太阳照耀过的积雪,以及其他你们从未见过,邪恶而黑暗的东西……托师弟你的福,我在冥河好好见识了一番,如今只想和你分享分享。”
这个人真是的从冥河归来的吗?赫连郁陷入牛角尖中的时候,乐道已经啧了一声,冲入敌阵之中,引走了目标依然不依不挠还是赫连郁的胡兵们。
大安的皇帝是一个好前锋,他刀枪不入,行动敏捷,一个照面就吸引了大多数产生古怪变化的胡兵的注意力,一双长刀搅动风雪。饮下妖魔之血的士兵用爪子撕扯他,有尖牙撕咬他,用长满钩刺的尾巴抽打他,全部无功而返,并且留下他们的一部分肢体或内脏掉落在地上。
雪满坡和赫连郁一起注视着刀光剑影。
“饮下它的士兵,力大无穷,嗜血善战,”雪满坡说,“不知道和大安皇帝倚之若刀的风狮军、白虎军和龙马军相比,能有几分胜算。”
所以这东西是用来对付三军的,这些人已经把谋反的士兵都准备好了,赫连郁这样想,口中则道:“一分也没有。”
“真是自信呐,师弟。”雪满坡垂眼看他,“要打赌么?”
“不打。”赫连郁道,“还有你搞错了一件事,陛下他倚之若刀的从不是三军——”
黑袍大巫脱下十万魔骨,拿在手中。
风从他身侧淌过,吹得十万魔骨如旗帜一般飞扬,其上骨片相互撞击,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好似一只风铃。
水浪声,叮铃声,风声,在这雪夜合奏在一起。
赫连郁松开手。
“——他倚之若刀的是我,只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