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宗门最东,一脉山峦起伏逶迤,至高之地便是朗照峰。
自开宗以来,剑阁就以此为中心,四下坐落,一剑一阁,是以剑阁一共九百八十七座,声势宏赫,战力乃是上修界数一数二。
无忧子继任剑阁之主以来长居于朗照之巅,一日以来,金乌先临,朗照云崖之上,是以得名。
云海茫茫,紫气来照,云崖之巅伫立一株不老松,枝叶苍翠,松针晶莹如墨玉凝针,灵气蕴盈,云崖之所在,是无忧子平时习武闲立的地方。
修行在此,会客在此,教授徒儿自然也就在此,至于朗照前边雀角飞檐的楼阁广厦,无忧子并不常去,一向丢给剑阁弟子打理。
但从宁瑜来到来照峰,无忧子便将他的修云阁侧殿分出来,又细致陈设过,才给了小徒弟居住,并且在剑阁弟子中挑了一位稳妥之人来照料。
此人名愁鹤,修行之前俗家姓关,如今在剑阁云榜排行第九,算是拔尖那一波里不显眼的。
长相端正,修剑之人多是长臂长脚,身材坚实,关愁鹤也是如此。
无忧子之所以选了这么一位,一是关愁鹤此人性格沉稳做事周全细致。
二来,关愁鹤入师门前,是俗世一个书生,身世坎坷。
他妻子早故,留下一个先天不足的弱儿,他一手拉扯来寻医问药,阴差阳错,孩子早夭,他却入了仙门。
此事于他也是一块心病,修为浅的时候不显,等到修为渐深,心境上一丝一毫的瑕疵都会被无限放大,无忧子眼见他修为缓滞也有十几载,自然心里有了计较。
关愁鹤接到阁主传令来到朗照之巅。
不老松前,关愁鹤执礼垂首道:“弟子愁鹤,拜见阁主。”
无忧子抬眼打量关愁鹤,心下微叹,这修为果然是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有些时日不见,本事不见长,脸皮却是打磨的够厚了。”无忧子慢悠悠执壶,给身侧小孩倒了一杯培元固本的灵茶来喝。
入了仙门有无忧子亲自着手为他调养,宁瑜如今衣着得体干净,面色有了些红润,除了一时之间也养不回来的肤色,已经像了一个正常小孩。
只是要别人不知晓,宁瑜如今已经七岁,只当他是五岁也不过分。
宁瑜受怕了饿肚子的苦,只要是递到他眼前的吃食就没有他不要的。
见无忧子数落人,他也只是抬眼觑了一下,察言观色,知道与他无关,便一心一意喝这香喷喷的茶水去了。
关愁鹤顶着无忧子不虞的威压,后背额前已经布了一层冷汗。
“弟子资质驽钝,令阁主失望,实在愧对阁主。”说着,他那脑袋就更加往下栽。
自关愁鹤初入师门在云海之下为山脚石阶扫撒,到如今在险险坠在云榜前十坐拥一座剑阁,无忧子一直就是这副花发模样。
更加之无忧子位尊道祖,修为深厚为他们望尘莫及。积威之厚,剑阁之众无不像关愁鹤般俯首帖耳,被问询起来一个个也都是诚惶诚恐,谁也比不得谁好到哪里去。
看他这样,无忧子也就没了吓唬小孩的兴趣,收起威压,和颜悦色道:
“往事往矣,修行之人,伴白云为苍狗,以弹指计甲子,本心为始却不是要固步自封,画地为牢,将自己牢牢锁住。
如若这般,尔便是自掘坟墓,自坠魔心,前途自毁。吾视你向来稳重自持,知虑周详,万勿一念之差毁了自己,可知?”
无忧子这一番言语道来,关愁鹤垂着头,眼圈却已经通红,眸中泪迹隐隐。
他喉头一动,音色如常道:“弟子谨遵阁主教诲,反省己身,不再另阁主失望。”于关愁鹤而言,修行之路慢慢千年,无忧子一直都是如师如父的存在。
只是有些伤痛,隐于骨血心底,不示于人,甚至连自己也瞒了过去。
关愁鹤心下波澜起伏,眼看,只要无忧子一句退下,他就能立刻奔去闭关突破瓶颈。
无忧子这才感到自己怕是说过头了,连忙止住话题,这个要是被他教训走,这小孩恐怕就只能他自己带了。
无忧子轻轻点道:“如此便好,吾叫你来,乃是有事吩咐与你。”
阁主收徒之事,几日来他也有所耳闻,闻言,关愁鹤不着痕迹的看了一下坐在无忧子身侧的垂髫小儿,心里划拉了一瞬,继续听无忧子说话。
无忧子这才说道正题,他手掌请拍宁瑜的背:“此子名为宁瑜,是吾亲传弟子,只是如今年幼,无父无母,又是从俗世来只怕多有不适。
再者,吾只怕不能时时看护于他,便要有人照料他长大成人,你可愿?”
一句长大成人听来,关愁鹤眼鼻又是一酸,喉头哽咽,好一会才压下,再看瘦小乖巧的宁瑜,已经是换了一个心态。
“弟子愿意。”
无忧子点头,心下一松,不是要他照料这小东西就好,他实在怕这软绵绵的小家伙,在他手里,一不小心便残了手脚。
宁瑜喝完一盏茶,身上暖融融的,灵气丝丝缕缕浸入他四肢百骸,滋润着缺乏营养的身体,他就很是舒服的打了个哈欠,眼睛也困顿的有些睁不开了。
于是也就没有主意自己又被安排了出去。
无忧子轻轻拍了拍宁瑜的背说:“去吧,跟着你师兄去修云侧殿休息。”
宁瑜强打着精神点头,起身像模像样的给无忧子行礼:“师父,宁瑜告退。”临走还颇为留恋的看了一下无忧子。
事实上,无忧子明确的感知到,这孩子看的是他手边的茶壶,差点没忍住气笑出来。
宁瑜乖巧的走到关愁鹤身边,两人一起走下云崖,一路默默无声。
宁瑜是太困了,走个路都晃。
关愁鹤却是忽然之间,不晓得怎么跟小孩子相处才好,看宁瑜自顾自打着瞌睡晃悠悠走路,他一边觉得太慢,又不敢出声吓到小师弟。
转而轻笑一声,他一个已经上了千岁的人了,还哄不来一个孩子吗?
于是伸手一抄,便将瘦小的宁瑜夹在腋下,一抬脚瞬息之间就到了修云殿门口。
这里平时也是关愁鹤在打理,熟门熟路,三两步就到了侧殿。
宁瑜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天旋地转的薄被就已经盖在了身上,眨眨眼,是他睡了好几天的偏殿,又看见中年男子正在给他掖被角,想叫师兄,张口却叫了一句:“爹。”
他自己不晓得,瞌睡虫上来,一下就睡了过去,倒是耳聪目明的关愁鹤一下子顿住,一千来岁的汉子,趁着没人看见,眼泪哗的就落了下来。
想当年他的安儿也就这么大……
另一边无忧子刚打发了小徒弟,来串门的无极子就到了。
无忧子毫不客气的侃笑一声:“二师兄正是事忙的事侯,过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无忧也好准备了上好的酒水来招待,你看现在,这手头都是小孩喝的茶水。”
无极子闻言一下噎住,他今天是该给自己占一卦,早知不宜出门就该在因果峰好好窝着吗?
先去克己峰扑了个空,又来朗照峰招笑。
“无妨,只要四师弟舍得给师兄喝就好,师兄不嫌弃。”
无忧挑眉:“师兄难道连小孩的一口吃的都要抢吗?”
无极子怒!
深吸了一口气,脸色不好。
无忧这才放过无极,好好的取了陈年美酒换上,为两人斟满,笑的真心实意:“师兄尝尝,一千年的问翠山,新开的一坛,师兄还是第一个尝到的。”
无极子鼻腔里嗤了一声,才举杯品尝过,嘴上不说酒水好坏,脸色却是又放晴了。
“二师兄怎么想起来过来了?”无忧子好笑,若不真有什么事。他可不信无极子会有这个闲心来串门。
“无音将承喜带走了。”无极子颇为郁闷,也就无奈的跟着笑了。
“难得无音师姐喜欢她,也是这小姑娘的福缘。”无忧子坏心眼的说道。
“呵呵,你就是羡慕无音帮我带孩子,你自己苦巴巴的带不好还没个人帮忙吧。”
刚解决了这件事的无忧是半分不惧,手上轻飘飘斟了一盏酒,嘴上却道:“也还好,总是我自己一手带起来的,这孩子大了,自然会跟我亲近,我们师徒之义自然就深厚些,总要有舍有得。”
这下可就又把无极子给噎住了。
无极子把举到嘴边的酒盏放下,脸色郁郁,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情。
“无音都已经走了,看她这样着急,应当也是察觉到情况不好,你要什么时候走。”
说起来正事,无忧也就收起了玩笑的作态:“师姐实力在我之上,更近天道一步,对于这些感应的更加清楚啊。”
他如今做打算也正是因为这两日冥冥之中有了一点感觉,无音却先他一步,已经出发。
无极子对此也是赞同的,微微点头,无音对于危险的感知,甚至已经与他这个专门吃这碗饭的不相上下,大道三千终归其宗,以此也可知无音天赋实力已经达到了怎样一个可怕的地步。
正是因此,无音将承喜带走,无极子才那么放心,甚至这孩子身上有着一些不错的气运,对于此行,是个好事也未可知。
“那就三日之后吧,待我召集剑阁,既然师姐已经去了哭海,剑阁就去煞渊,天劫不渡,无忧不回,若情况不好,便将宁瑜送回来,还要二师兄多多照料。”无忧子手上将酒盏轻放在桌上,声音不大,只刚刚好无极子听到。
这一个也是要将小徒弟挂在手腕上提溜走,一时间无极子好气又好笑,难不成这也是师门不知不觉传下来的?
无极子轻轻点头,又将杯盏满上,他修炼的一直就是天地占测之术,即便穷尽生机也不如无音无忧的战力,留守宗门,他才能做最多的事情。
“如今情况还不是最坏,只是上古阵法松动,只要能够找到方法补上,拖上一拖,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天地不仁,却也总会给人一线生机,更何况事关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