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人对时间是没有概念的,所以一般人所说的“不知过了多久”是一种正确的说法,我就暂且借用——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醒来,看见天棚上一点斑驳的颜色,觉得这种颜色似乎在哪里见过,好像家里搬迁之前是这种颜色,那时住房还很宽裕,那时还能在院子里种草莓,那时父母还没分开,我还是个好学生……
迷迷糊糊地胡乱想着,我又睡过去了,心说反正不管哪里都好,没死就好……
就这样又睡了不知多久,我再次转醒过来,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说这张脸熟悉是因为我以前几乎每天都看见这张脸,说不熟悉是因为这张脸我已经有几年不见了,即使见到也没这么年轻。
这张脸在我印象中应该是满脸青春痘,开始有眼角尾纹,不再开朗,并且胖上不止一圈。此时所见,她却笑得仿佛时光倒流,稚嫩的脸上一对笑酒窝,额头上几缕柔软的发黄的头发垂下来,让我不自觉在心中默念出“Loli”这样的字眼。
我疑惑地再看了一遍才确认无误,的确是她,我的远房表姐张晓桐。但她已在一年前结婚,现在连孩子都吃过满月酒了,这……怎么会……
莫非张小桐还还另有姐妹?
莫非我昏迷了很久,已经过了很多年,这是她女儿?
我胡思乱想着,挣扎了一下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有点动不了。
张小桐看见我似乎要动,有点惊讶,回头大喊了一声:“婶婶,周然好像要站起来!”
周然?我不是叫周行文吗?
等等……我看着这个貌似张小桐的的小女孩,忽然想起一个让自己毛骨悚然的片段:在3岁前,我一直是叫周然,后来是邻居一个奶奶级的人物说我行文必大有可为,才给我改名叫周行文。
我心里寒得头皮都快酥了,伸手在自己眼皮底下一看,当时又昏过去。
那是一只只有婴儿才有的手,柔弱白嫩,在微光里透着点粉红。
我昏倒前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
我日!
昏迷这种逃避现实的手段显然不能常用,没多久我就又醒了。一睁眼即看见张小桐在坐在我面前,一脸的关心。我这个表姐过了16岁之后跟我疏远的很,我也明白这是人之常情,那时我家庭分崩离析,又不是近亲,没什么好处自然不可能浪费时间培养感情。不过看现在年纪尚小,对我倒还是不错。我看着张小桐的脸,心想这人怎么长大以后就变得那么丑了?这么瞎想,倒有点不太在乎自己为什么变成小孩,为什么仿佛时光倒流了。
张小桐看见我醒了,脸上的笑容也扬起来,伸手过来捏我的脸:“小坏蛋醒了,小坏蛋醒了。”
我心中虽然充满疑惑,被她捏的感觉却实实在在是活着的感觉。或许我们真的都是蝴蝶,这一切不过是个稀里糊涂的梦?
我张了张嘴,舌头有点打卷,还不太好使,但是说简单的一个词总没什么问题:“姐……姐……”
张小桐这次真的惊讶了,大声喊:“婶婶,婶婶,周然说话了!他说话了!”
估计是被刚才醒了有昏睡过去的我打击了,张小桐喊了几声才有人从外屋进来。看见这几个人,我不禁鼻子一酸,除了父母,还有几个叔伯婶娘之类的亲戚,这些人关系最好的也有快三年不见了。小孩子泪腺不受控制,我的眼泪一滴一滴下来了,朝爸妈招了招手:“爸爸……妈妈……”
我说话晚,三岁多才学会说话,我看张小桐此刻的年纪,推断我自己也就是不到三岁,张小桐不到七岁。
我一张嘴,父母马上高兴得有点找不着北了。自小学不会说话,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说过这孩子笨。我大概能理解我上一辈人的想法,他们不怕自己吃苦,就怕被人说来说去没有面子,我这一叫,面子有了,两口子自然高兴。
只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知道自己确实不是发白日梦或是高烧,是真的重新回到了小时候。如果我现在不到三岁,那现在就应该是1986年前后。我生于1983年10月,97年退的学。离开学校时只有15岁不到。
心下一算,更觉得乱了,我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眼前这些人。虽然有一些亲人久别的感动,却不得不打起精神继续叫爸爸妈妈,惹得周围一群长辈一起“欣慰”地笑起来。目光一个个扫过,这些人当中大部分人在我最潦倒的时刻没给过我什么帮助,我很感谢他们的“慈祥”。
一群人逗过一阵后也就觉得不那么新鲜了,也到了吃饭时间,大人们出去喝酒庆祝孩子说话,我留在里屋喝熬好的奶粉。三岁已经没有母乳可喝,我这几年在外面喝的也都是所谓的纯牛奶,水和奶的比重可能连1:7都不到,忽然喝到很正宗的皖达山奶粉,居然觉得味道很好。张小桐瞪大眼睛看着我把牛奶喝完还在喊饿,只好去外面给我夹了些菜,弄了一碗稀饭,喂我吃下去。
我也是饿得够呛,稀里哗啦吃完东西,用手抹抹嘴,开始倒下装睡。
装睡只是为了不让人打扰我,我需要时间,需要思考。
很显然,我现在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回到了自己近三岁时的过去,还不是什么时间倒流,就是自己忽然回来了。思想和意识还都在,只是身体变成幼儿状态。就好像打电子游戏所谓的LOAD,自己已经知道未来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一切,却不得不重来一次。
我想起自己想写的一个故事,这种情况不是很相似吗?智力和经验还都在,只有肉体要重新来过。
邵科对此的评价是:对其他人太不公平。因为这句评价,这个故事我迟迟没有动笔。
现在我却成了故事的主角。
这还真让人头疼啊……
一连几天过去,我每天喝牛奶吃稀饭,倒也习惯了。自己在外面扑腾这么多年,很少有机会能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除了觉得不自由有点郁闷之外,感觉相当不错。而且张小桐还没开始上学,几乎每天都来逗我玩。我跟张小桐以前本来就比较谈得来,对她倒没什么反感,也就由着她每天对我捏来捏去……
其实这几天我只是在思考,每天太多的时间给我思考,除了装咿咿呀呀面对那些长辈们的关怀之外,大多数时间我可以安静地考虑自己的问题。我到底该怎么办?
最先几天,我想到的是那些一起走过每一年,在各个阶段遇到的朋友们。
先是我15岁之后遇到的那些朋友,那些在我艰难度日时相处的,不图利不求财的哥们儿们。
然后是我15岁之前,学校里脾气相投的同学。
这些人一个一个从我眼前晃过,我知道自己如果选择另一种人生,将与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擦肩而过。和大多数人一样,我对自己如今的人生很不满意,我希望有机会重来。只是机会一旦放到面前,我竟然开始犹豫。
想到这些朋友,这些往事。想到打架、廉价烧烤、足球、啤酒、摇滚乐、漫画,想到穷困,想到艰难。
我什么都想过了,还是做不了决定。
第十三天,我吃完饭又在想以前的朋友,不知道他们听说我死了或是失踪会有什么表情,不知道数年没联络的父母听说会有什表情。我正想着,一把幽怨的二胡声慢悠悠传进来,我从窗户口往外看,看见一个没有双腿的老头坐在一块有四个轱辘的平板上,显然是个讨饭的。正在陪我玩的张小桐看见这样一个身畸形的残疾人,吓得尖叫了一声。
出于多年来的习惯反应,我低头抓起床边几张给我和张小桐买冰棍的毛票,递给张小桐,对她说:“给他。”
张小桐听见我吐字清晰地命令她,立刻比第一次见残疾人更吃惊。
我有点不耐烦地把钱按在她手里:“跟你说了,拿给他。”
大概从来没人这么跟她说过话,张小桐很顺从地把钱拿出去给乞丐了。我看着乞丐满意地离开,心里有点高兴。
门口的乞丐转身艰难挪开木板,我站在窗口静静看着,慢慢知道了,自己该干什么,该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