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大事没有,小事不断。
6月底,父母所在的工厂开始因为亏损停产,我知道之后几年内会流行一个词叫下岗,被所有人所熟知。在很多人观赏世界杯铭记巴乔泪水的同时,也有很多人因为生计开始落泪和拼搏。大范围来说,第二批富起来的人基本上都是在这个时候起的步。
停产意味着拖欠工资,生活保障开始下降,我知道这时候得靠张小桐来帮我解决问题。张小桐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家,每次来都带着礼物和新消息,说一些关于现在下岗工人的出路,提一些建议给我父母。我知道让习惯了国有企业饭碗的人一下子打破十几年养成的习惯不容易,便用了现身说法这种土招。张小桐现在是家里竞相学习的榜样,没事三姑婆六大爷的就来找她帮忙,好歹人家曾经给知名电子产品做过代言人,又是知名少年作家,还办了杂志,广告费就收到手软,现在周家上下都夸我姥姥收了个好干女儿,这个干女儿又生了个好女儿……
张小桐经常出现在我家,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父母的经济危机,也缓解了两人的感情危机。名义上是给我的零花钱都由我手转交到父母手上,我可没打算让老两口一下子发财,这种变化在他们身上最好还是慢点进行比较好。毕竟我了解自己父母,他们若是有进取心的人,也不会在停产期间什么都不做了。
张小桐每次给我的钱不多,500-800不等,一个月两次,我全额转交给父母。张小桐这种举动小姨不在乎,有小姨撑腰,姨父也不好说什么。长辈以为是张小桐受了小姨的指点才这么婉转给我家钱,小姨却心里有数,偷偷问过张小桐:“你怎么不给兴路钱?”
张小桐此时已不用我教就能红口白牙说瞎话了:“他家不缺钱啊,我总不能直接给大姨钱吧?小孩给长辈钱,大姨脸上多不好受。”
话说的有道理,小姨也不好怎么说,不过是意味深长看了自己女儿一眼:“你是我女儿,你做什么我都要向着你,你自己好好把握吧。”
张小桐活灵活现把小姨的话学给我听,我心里不禁感慨,真是有其女必有其母,张小桐开朗的性格多半遗传自小姨。
其实这样挺好。
此时大伯母和姑父合资搞的一个饭店也开业了,生意还不错。他们自有钱赚,不会管我们的家事,二伯从事业单位下来,到一个私企做行政,收入也不菲。全家人都欣欣向荣,惟剩我父母依然坚持要等厂子重新开工。
我只能静观其变。
这期间,北京来电话告知我们三哥的手术已经安排好,手术后需要在北京调养一个月才能回来。张小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三哥。郭振见我们这么上心,也就不太担心了。
周兴路现在完全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此人对我很没好感,老是找我麻烦,皆因张小桐一直跟我很亲密。有一次把我惹急了,喊了郭振七八号兄弟把他围上恐吓了他一下。我说的很简单,以后没事少找我麻烦,否则我找人天天在学校门口堵着他打,也别痴心妄想回去告诉他爸,敢告诉我找人把他脱guang了扔女厕所门口。
经过几年的锻炼,我虽然个子没有周兴路高,身体结实程度却要强上很多,论单挑我才不怕他。周兴路让我恐吓一次之后几乎绕着我走,不为别的,那天我找去堵他的几个人里,有一个被他们学校的所谓“老大”叫“大哥”。
张小桐并没因为被保送而放弃参加升学考试,考试那天中午我去了一趟考场看她,94年的7月比往年都要热,考场门外站满了神情焦虑的家长,短短三天时间,小小几张卷子,一个人也许一生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我在烈日下看得心口发紧。这一刻又有多少人想受教育而不得入其门?又有多少人在日夜交替里把自己的青春消耗殆尽?校门口几张破旧遮阳伞挡不住多少阳光,大多数人在炎热的汗里浸透自己的期望。
张小桐最先走出考场,在我的熏陶下此人早就习惯了第一时间交卷子。我们在许多家长诧异的目光中牵手离开,中途回回头看一下那一片人头攒动,我心中忍不住有一些悲哀,问张小桐:“题难么?”
“不难,我没敢太快答。”张小桐也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我表情有点不对,“你怎么了?”
我无奈一笑:“觉得这种形式没什么意思罢了,你也知道,最近几个月你的同学都是什么样。”
张小桐当然知道,因为保送的事很多人知道,这几个月她在学校没少受同学白眼。也就是她了,人情世故都见识过一些,对这些白眼和中伤一笑置之。周围同学学的都很辛苦,她看在眼里,偶尔跟我提起,有一点不忍。
张小桐顺手捏捏我的脸:“哪轮得到你感慨了?明年你不是一样要升初中?想好读哪了吗?”
“我?我不着急……是人家学校选我,不是我选学校。”我说,“再说,我想去哪找我家小桐帮忙打个招呼还不轻松?”
“我家小桐”四个字把张同学弄了个小红脸,看来随我修炼多年仍未能把脸皮锻炼出来。我知道她其实爱听这个,老子也多少跟人学了点心理学皮毛,懂得怎么哄姑娘。
尤其是心里有自己的姑娘。
“今天辛苦了,我请你吃冰吧。”
张小桐展颜轻笑:“好啊。”
坐在已是别人资产的雪缘分店里,张小桐很快被分店经理认出来:“你,你就是……”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位雪缘的前任老板,更没想到张小桐就这么毫不在乎地回到自己卖出的店里来吃东西。
张小桐微笑:“我是来吃东西的。”
那经理连忙点头:“是是,两位要点什么?”
我们点了新上市的手工面点面点冰淇淋,看来这个姓隋的还是下了一番苦功,居然把几年后才该进入这种小城市的东西直接引进了。我印象中自己在99年前后才吃到这东西,还是借别人的光。现在一般所谓来吃冷饮基本上就是叫一个三色球或者香蕉船,我看得出来,姓隋的冷饮生意做的并不如意。
不过这两年蛋糕店依然是雪缘一家独大,三三两两起了一些都没竞争过他,怕是赚了不少钱,自然不会怨张小桐把烂摊子甩给他。
中午的阳光懒洋洋射在街面上,笔直的马路远处竟然能看见闪闪发光的倒影,那是热极的表现,我随口说道:“要是这两天把冷饮摊摆到考场门口就好了。”
本是跟张小桐闲聊的无心之语,却让端东西给我们的经理听见了,这人眼睛就是一亮。
张小桐看见经理发光的眼睛,对我促狭地笑:“能人哦,随便说都能生财。”
“哪里哪里,”我回头偷偷看一眼开始拉着店员说什么的经理,“是人家敏感,一碰就有应激反应。”
“恶心。”张小桐拿勺子作势要打我,“下午我还考,你别等了吧。”
“行,下午我找杨远哲他们玩去。”我掰手指头算,“最近就忙着随大流复习了,总有快三个礼拜没看见他们了吧?要不是给你们这些过黑七月的腾考场,恐怕还是没假。”
今年考试延期了,往后拖一个星期,也就是说一个星期原本该属于暑假的日子要被各种卷纸填满,让我十分不爽。正所谓学海无涯回头是岸,幸亏中间有一个小学升学考试和一个中考要用大量考场,几所比较幸运的学校不得以放假数日。我直接无视了老师留下的大批作业,跑来看考试的张小桐。
想来我那几个好哥们现在应该也是玩的不亦乐乎,我觉得自己从小到大认识的人就没有一个把学校交待的那点事当回事的。说得好听点,都是叛逆型人才。
其实就事论事说,我不讨厌中国的教育制度,毕竟基础教育要比其他国家好得多,我讨厌的是执行教育制度的这批人。
就算在其他国家,恐怕我也要讨厌他们的教师吧?
那些在学生面前毫无顾忌议论人长短的,体育课摸女生屁股的,有错不承认的,体罚的,张嘴就骂人的,以貌取人的,有偏见的……教育本身是好事,让这些人执行就变成坏事。
再碰上几个急功近利的,配合上述优点交叉使用,效果更佳。
当然只要是固定的制度被活生生的人执行就会有谬误这一点谁都知道,我只是坚持认为教育从业人员应该要求更严格待遇更高,尽量把人类优秀的部分都集中在这个环节。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自己幼年时代懂得取舍的,很多东西,一旦给了负面的出去,孩子可能要背负一辈子也甩不掉。
想的远了,导致表情有点呆。看我在那叼着吸管不说话,张小桐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嗨,想什么呢?”
“想戈玲呢。”
这两年《编辑部的故事》深入人心,大家还依稀能记得这句经典台词,也算是流行特色一种。当然,现在都改看《我爱我家》了。
张小桐一噘嘴:“换个说法吧,用你的话说,这太火星了。”
不知不觉把03年流行的网络语言教给她,反倒被她活学活用将了一军,不得已只好还击:“好吧,想你呢。”
说到这个话题张小桐脸立刻红了:“想我?”
“是啊,”我说,“我想起当年我能看见的第一个小美女,转眼8年了呢。”
张小桐刚开始还没注意到我所说的“第一个小美女”之后还有多少小美女,只和我一起悠悠想起当年我们第一次交谈,我给她讲了一个好玩的故事。此人想着想着表情开始不对,不一会已经猛然醒悟:“好啊,你那么小就学会调戏你姐姐了,现在还了得?”
我嬉皮笑脸地盯着她秀气的小鼻子:“现在所有心思都用在被姐姐调戏了。”
张小桐论脸皮和我就不是一个档次的,对峙之下只有落败的份:“说不过你。”
我就是爱看她有点泄气又乐观的小样,几可爱。张小桐这两年是越来越会打扮了,在学校里还老实装好学生,一出校门马上像日本美少女变身一样明艳动人,还不用化妆。尤其初三这一年来,我帮她处理情书都处理到手软。
有钱又漂亮,现在男生也实在,追的就是这样的。
估计到高中之后会更热闹,不过我比较相信张小桐,此人现在眼界不是一般的高,而且会各式太极推手,恐怕没有任何男生能在她面前讨得了好。
美丽的姑娘是无处不在的,美丽而聪明的姑娘却难求至极。
下午我给杨远哲他们去了电话后还是去考场门口等张小桐,发现雪缘几家分店已经在各个考场门口摆上了冷饮和遮阳伞,这个经理行动倒快,是个人才。椅子才摆好就已经快被坐满了,原本挥汗如雨的家长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讨论自己孩子的前途。我在不起眼的位置坐下,叫了一份冰琪淋边吃边等。
中午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经理居然也来了,乐呵呵跑到我对面坐下:“张小姐的弟弟?”
小姐这个词几年后变成彻底的贬义,由我跟张小桐开玩笑还行,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让我眉头一皱。
自顾吃东西,头也不抬:“嗯。”
“你姐姐在考试?”
我啪地一声把摊在腿上看的小说扣到桌子上:“对。”
经理同志不知哪里惹到我了,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依然态度和善,低头看了一眼我正在看的书:“《看不见的城市》?你看卡尔维诺?”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他居然也看过卡尔维诺,这就让人惊讶。印象中卡尔维诺2000年之后才成为文学青年不得不谈的谈资,因为看的人太多了,甚至被讽刺为“文学明星”。无数当时风光一时的女作家踌躇满志地表示,自己不屑于看卡尔维诺,因为已经太流行了。
94年的时候,知道卡尔维诺的人有几个啊?大家还膜拜王朔的痞子文学和金庸的传统功力,年轻一代的注意力转移到日本流行文化上,漫画书漫天卷地。大学里学生们谈的是萨特的戏剧和存在主义。有谁知道《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是什么东西?有谁在提《寒冬夜行人》?
我不禁对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经理略有好感,看来此人不仅商业嗅觉敏感,还有一颗类似文艺青年般敏感的心……
“以前看过,重看一次。”我说,“其中特别喜欢说可汗说自己无法看到自己打下的疆土那一段,说得很透。”
这位经理来兴趣了,能从一个看起来也就是小学生,最多不到初中一年级的孩子嘴里听到这种话,显然对来说是一种惊喜。
人生当中处处充满惊喜,不见得人人善于发现。
“能看懂吗?”
“差不多,”我随手翻开书,“其实更喜欢《寒冬夜行人》,不过《看不见的城市》大道理多一些。”
“你是说可汗自述那一段?”经理问,“你看出了什么?”
“过眼云烟,”我微笑着说,“自以为是的统治者不到百年江山,卑微者组成他的城市和繁荣。生死如泣,帝国破败了再兴建,无非是一个千年兴亡的轮回,哪个民族引以为豪的历史,也不过蹉跎几千年而已。”
2002年我也没少跟一些文青在网络上打交道,这种文艺腔一抓一大把,只要说出来不觉得自己胃疼就行。对面那经理听得眼睛都圆了,看表情估计是在搜索记忆看我是不是用了“无出处转载”。想了半天似乎并没有类似评论,这更让他惊异。
我窃笑,找不到出处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些话就是眼前这个小孩自己说的,一是他的阅读量和阅读面都要比自己广。两种可能哪一种都很离谱,他不吃惊才怪。
这人不算笨,想到我姐既然是《绯红少年》主编,我看的书自然不会少,想了一下也就释然:“说的好。其实我也比较喜欢《寒冬夜行人》,那种开了一个好头给人无限回味的感觉特别棒。”
“所以他是强者,因为他不仅开了10本小说的头,也开了很多创作形式的先河。”我想到2000年后大家都摊一桌子塔罗牌在那写故事的热闹景象,忍不住感叹,“其实我并不是很喜欢卡尔维诺,他追求的是形式上的突破,他的胜利是个人创作上的胜利,我更喜欢大众文化的胜利。”
经理呵呵笑了:“比如呢?”
“通俗小说、电影、音乐甚至动画片和漫画,这些形式上不需要多大改变的东西,只要内容稍微丰满一点,就能让很多人获益。”我想举日本动画片《篮球飞人》在国内造成教育部号召了十几年没人响应的篮球热的例子,考虑到现在可能国内还没多少人知道这个东西,只能作罢。“给大多数人看的东西,被大多数人接受的东西,这些东西拥有无限的话语权和改变人的力量,只要积极意义再多一些,就能做的很好。流行趋势可以改变人,变好变坏,也就是缔造流行的人多一分心思的事儿。”
我只是对教育现状有感而发,说的无心,听者有意,对面中年人看我眼神都变了,翘起大拇指道:“说的好啊。”比刚才“说的好”多了一个字,效果正如当初老和尚看见郑板桥(也有说是苏东坡)那段坐、请坐、请上坐的变化。
我笑着看他:“还没请教怎么称呼?”
中年经理一拍脑门:“咳,忘了说了,当初你姐跟隋老板交接的时候见过我,我就当你也认识我了。孙长禄。”
“周行文。”
孙长禄点点头:“原来是那个小才子,我看过你写的东西。”
我吓了一跳:“您也看《绯红少年》?”
“看过看过,”孙长禄挥手让服务员上一杯饮料,喝了大大一口道,“真不错的杂志,我儿子看着觉得好玩,我也能觉得好玩。你们姐弟都是神童啊。”
“您说笑了,我们不过是把玩的时间用在别的地方罢了。”我轻轻地把这个问题推开,“您在雪缘做了很久?”
“嗯,从你姐把店转手之后一直在做。”
“挺累的吧?我姐当时就是因为觉得累才转给隋老板,蛋糕生意竞争太激烈了。”
三句话不离本行,一说到做生意,孙长禄也不管我只是个小孩了,叹了一口气道:“是啊,现在大家都在做,小成本的蛋糕房也不少,利润空间压的很低。”
我笑笑:“你们可以做别的嘛,中式糕点,中式快餐,西式蛋糕之后可以跟西餐,一点点来,饮食行业是共通的,总不能在生日蛋糕上吊死吧?”
孙长禄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头:“我哪里做得了那么多,我只是个打工的。俗话说学文科的人是做不得生意的,能维持现在这种状态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正想说什么,身后几个声音响起:“哟,行文,在这逍遥呢?”
不用想,三个哥们到了,我招呼他们一起坐下,按时间估计最多再有十几分钟张小桐就该出来了,这人考试一向比我还迫不及待。
孙长禄看看另外三人:“你朋友?”
我点点头,挨个介绍过去。孙长禄听我介绍完又招呼服务员,给杨远哲他们每人添了一份冰琪淋。
“大家别客气,我请客。”
我恬着脸在那打哈哈:“孙叔太客气了,我们无功受禄受之有愧啊哈哈……”
孙长禄也学着我的口吻:“哪里哪里,你一句话提醒了我,赚了钱请你们哥几个吃点东西总没问题吧?今天学到了不少东西啊哈哈……”
“孙叔说的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哈哈……”
其余三人看明形势,闭嘴不语,专心对付他们的冰淇淋。不多时,张小桐从校门款款走出,大老远就隔着重重人头看见我,招了一下手。
“得,孙叔我得走了。”我站起来,低头掏出笔在纸条上写电话号码,“这是我姐编辑部的电话,您要是有什么事或者不如意的,可以来找我们。”言下之意很明白,我看得出此人在隋云飞那里做不长了。
孙长禄很惊讶于我说话办事相对同龄人的老道,却也不太疑惑,把电话记下,点点头去招呼生意了。
张小桐看孙长禄离开后才走过来:“怎么?在跟大叔扯什么?”
我耸耸肩:“谈文学。”
“就你还谈文学呢,”张小桐笑着抢了我吃一半的冰淇淋,“不是想在隋云飞那里挖人吧?”
“哪敢啊,好歹人家现在也是外商,我怎么敢?我也就是留了个电话……您考完了?”
“考完了,你不是说不来等我吗?”
我笑:“你看我们哥几个都穷得八杠子榨不出一点油水,不得等您来了大发慈悲请客么?”
张小桐开心地笑,她知道,我怎么可能没有钱,不过是个给外人看的借口罢了。
“那好,今天我请你们,咱们是先回家打游戏还是怎么着?”
“随便!”我说,“跟着领导走。您往哪去我就往哪去。”
张小桐看了我一眼,小声说:“我也一样。”
……姐姐,这是迷魂汤吗?我被打动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