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了便于以后事件的叙述,请允许我在此处把西湖中学的课时安排和作息时间罗嗦一下。星期一至星期五,上午四节下午三节主课,早上一节朝读,晚上三节晚自习;高一高二星期六补课一天,除晚上不上晚自习外,其他正常;高三星期六和星期天上午补课一天半,除星期六晚不上自习外星期天早上不上朝读外,其他一切正常。前五天七节正课课程表由教导处统一安排,早晚辅导和后一天或一天半的补课表由班主任视情况而定。作息时间分为夏冬两季,九月份使用的是夏季作息时间,早上六点三十分朝读,至七点十分早餐,至七点四十第一节课,每节课四十五分钟,课间一般休息十分钟,但第二三节之间,要作课间操,休息二十分钟,至十一点二十放学。下午两点四十分上课,第二三节课间要做眼睛保健操,休息十五分钟,至五点二十放学。晚自习七点开始,每节五十分钟,课间休息十分钟,至九点五十下晚自习。
吴雁南了解了这些以后,还多方咨询,了解到其他一些规矩。比如,一三五早上读语文,二四六早上读英语,这是多年形成的惯例。比如一个老师早自习可以几个班一起辅导,但晚自习高二高三都是一门学科一晚上,高一科目多,但语数外也是一门学科一个晚上。一三五早上得起早去辅导,这自不必说,吴雁南关心地记下了自己的晚辅导,星期一、三、四,分别是高一(3)、高一(4)和高一(6)班。
星期四晚上轮到一(6)班的自习,吴雁南早早地进了教室,在黑板上给学生抄了《荷塘月色》里涉及的《西洲曲》,那首古乐府占了满满一黑板,学生们在抄写、议论,他就在教室的走道里来回踱着。
“老师。”一个男生站了起来。
“什么事,”吴雁南赶忙走过去,拍了拍学生的肩膀,“请坐下说。”
“老师,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我在夏天经常打莲子,但莲子怎么会清如水呢?”男生坐下去问道,把“莲子”和“水”说得很重。
“哦,这个么,”吴雁南说,“‘莲子’的‘莲’可以理解为‘可怜’的‘怜’,‘莲子’,‘怜子’,这是谐音的手法,这是一首爱情诗,写一对男女的相思相恋,古人认为女人清纯如水,有一颗清澈透明的心,这是对对方的赞美呢。”
“哦。”那男生点着头坐下了。
“哎,吴老师,朱自清真的是学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饿死的吗?”一个女生又问。
“这么说吧,他是心先死了,然后才死了身体。”
“什么意思呢?”女生睁大了眼睛。
“面对国破家亡,任何一个爱国之士都会在心里产生愤怒和反抗的情绪,但朱自清作为一个文人,还想不到最好的救国办法,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爱国情感,其中一个表现就是抵制日货,所以,我们在读《荷塘月色》的时候,能够体会到先生心中淡淡的苦闷和哀愁。”
“哀莫大于心死。”另一个女生发表了自己的想法。
“可以这么理解吧,关键我们哀的对象是什么,一个心胸广大的人,他的心里装着的是国家和整个民族,就像朱自清先生。”吴雁南说。
“老师,你也写文章吗?”又一个男生问。
“有时写一些。”
“老师真行,我们喜欢听你的课,你爱打比方,我们容易懂。我就是作文不行,希望老师能重视作文。”
“你先别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平时要多读多写,积累得多了,文采也就出来了。”吴雁南笑着说。
“老师。”前排有个学生在叫他。
“什么事,你说?”吴雁南快步走过去,和蔼地问道。
好几个学生都笑了,吴雁南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到教室的门口站着许美红,灯光下虽然在笑,但显得很焦急。
吴雁南走到了门外。
“吴老师,耽误一会,我跟你说件事。”许美红边说边退到走廊的另一头。
“你说吧。”吴雁南跟了过去。
“听说新来的何老师下星期要接你的课?”
“嗯,申校长是这么说的。”
“但我们班好多学生反映,很喜欢听你的课。”
“何老师教书时间比我长,经验比我多呢。”
“这不是经验多不多的问题,”许美红说,“你不知道,学生喜欢一个老师有多么不容易,学生的心理就是这样,他们一旦接受了一个老师,就很难再去接受另一个,就象你们年轻人谈恋爱,除非后一个要比前一个好许多倍。”
吴雁南相信许美红的话,因为她已经四十多岁了,是城关教育界响当当的人物,英语名师,多年的老班主任,对学生这么点儿心理还是了如指掌的。
“那怎么样?”吴雁南问。
“你能不能去找一下申校长,跟他说不想丢掉我们班,或者你干脆三个班都带着,也能增加不少收入嘛。”
“我——”吴雁南犹豫了,心想我刚来呀,你是班主任你干嘛不说啊。
“我找申校长说过了,他不松口,说是研究过的,我听说你是他学生,你可以去试试嘛。”许美红显然看出了吴雁南的顾虑。
“那——好吧。”
“你下课就去。”许美红又叮嘱了一句。
第一节自习铃声响过以后,吴雁南回办公室的时候见申建文的门开着,人就坐在里面。
“申老师。”吴雁南站在门外叫道。
“什么事?”申建文抬起头问。
“我觉得这几天我与一(6)班的学生处得更好一些——”吴雁南走进门说。
“许美红叫你来的吧,”申建文盯着吴雁南说,“吴雁南啊,你刚来,不要学别人挑精拣肥的,研究过了,再改,何老师,还有其他班主任,能没有意见?”
“那,好吧。”
吴雁南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越想申校长说的越有道理,心里便后悔不该冒失,自己算老几呢,竟敢在校长面前讨价还价,哪个班不一样带?美红老师,对不起了!
二
第二周过了一半的时候,李爱华和何书章都来报到了,每人从相关老师那里接过两个班的语文课,何书章接的其中之一便是许美红老师的一(6)班。
可是,刚过了几天,下一个星期一的晚上,吴雁南发现,坐在他对面的“何教授”老是叹长气,一次一次,一声一声地,叹得吴雁南很揪心,不得不问道:“老何,你怎么啦?”
吴雁南没有称何书章为教授,因为看他那耷拉着眼皮的小眼睛,实在没有开玩笑的气氛。
“唉,难啊。”何书章有气无力地说。
“谁让你烦心了?”
“学生。”
“学生?”
“嗯,说出来丑死了,还是不说吧,”何书章看了看办公室,就他们俩,就又接着说,“还是跟你说了吧,不说我就憋死了,我今天去上课,一(6)班的门锁着,也不知道是不是专门锁我的。”
吴雁南万料不到这一点,需知教师被学生锁了门,不亚于**员被排斥到组织之外,赶忙问:“有这事?后来呢?”
“后来,许美红来打开的。”
“问清情况了吗?”
“学生都说不知是谁锁的,而且都说不知道钥匙。”
“兴许是真的,你别想那么多。”吴雁南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安慰他一句。
“我才来几天呢,雁南,你告诉我,你究竟教得有多好?”
“我,我的底子你还不知道啊,”吴雁南同情起了他的同门师兄弟,“其实这不是底子厚不厚的问题,我说老何,你不应该晚十来天才来。”
“可是乡里不放我呀,我在家里费尽了周折,没想到来这儿就先吃了西湖中学一个下马威。”何书章越说越难过了。
“以后注意些,课准备充分点,多和学生沟通沟通,会好的。”
“申校长也这么说,唉。”
“申校长也知道了?”
“知道了,满城风雨呢。”
吴雁南明白了,这次锁门一定不是偶然,传到负责教学的领导那里,更象是早有预谋。难道是许美红那个笑眯眯的老来俏?听说她爱生如子,绝不允许有一个人误她的子弟!吴雁南害怕起来,他想起了韩小满和魏天寒,他又想起了自己在读高一的时候,全班同学是如何锁门、罢课,炒掉了一个女英语老师的。
“看来我也要注意呢,这里面的水不浅哦。”吴雁南说。
“你不怕的,有申校长,僧面佛面,谁又不是呆B。”
吴雁南不禁有些庆幸起来,又安慰何书章说:“要怪都怪上面的态度太暧昧,没个统一的政策,去年教院毕业生可以进行二次分配,今年行不行早拿出个政策呀。”
“是呀,说行就名正言顺一点,说不行,我就不来了,这样遮遮掩掩的,弄得人心不安。”
“不过你也别急,我们这一批来了这么多人,上面不会不闻不问,说不定过一段时间就有政策下来呢。”
“政策?我听说早给一部分人下过了。”何书章不屑地说。
“什么意思?”
“你知道严莉莉吗?她的关系八月份就调到二中了,西湖中学也有两个老师,从下面学校直接调上来了。”
“有这回事?”
“我是听我们镇教育组主任说的,他不想让我来,就给我透露了这些。”
“他是吓唬你的吧?”
“谁知道?雁南,我还听说校领导会经常随堂听课呢,你得小心啊。”
“听就是了,反正我都是超前背课,多一个人听,也多一点卖弄呢。”吴雁南笑着说。
“雁南,我问你,你和杨玲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前途?没有就断了吧,你没看到申小琳吗?不错!追她吧,追到手,老师学生岳父女婿的,亲上加亲,也给你何哥我撑一把保护伞。”
这家伙,还真以为他是教授呢,苦口婆心地开导着吴雁南。
三
说者也许无意,但听者未必无心,吴雁南的眼前渐渐只晃动着杨玲的身影了,一会儿站在夜的树下,迎着凉风快乐地叫道“好凉爽啊”;一会儿趴在阅览室的桌前,聚精会神地读一本杂志,一起身,眼镜片“叭”地掉在了地上;一会儿站在车站的路口,噙着泪水,扭头蹒跚地跑开,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只剩下城市的街道和建筑……
吴雁南备不下去课了,心想,反正这篇课文还差半课时就上完了,课也是备好的,明天星期二,没有朝读辅导,早起温习温习就行了。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出了校门,路过街上的电话亭,他给杨玲单位打了个电话,接听的人告诉她杨玲不在,他怅然若失地一路走回王子俊家里。
打不通电话也好,这种先进的玩意儿,总会让人在满腹话语听到对方声音的时候又辞不达意。还是写封信吧,可以从容地说,说不清楚可以再说,接信的人亦可以从容地听,听不清楚可以再听。想到这里,吴雁南便找来了信纸,铺开,感情便如潮水一般涌来……
信写好的时候已经到了深夜,整整六页,相思之情跃然纸上。尤其最后一句“千山外,一轮斜月孤明”,是落泊诗人周梦蝶的句子,他曾和周明生等爱好文学的朋友一起读得泪雨滂沱,今次用上,恰到好处。
他以为信写好了,便可以安心地睡了,谁料情感倾泻之后,又有新的情感袭来。人啊,永远摆脱不了这种折磨,吴雁南亦是如此。虽然他知道他目前最大的事情是睡好觉上好课教好书,可是孤寂的人啊,委实没有那么大的定力。
好容易睡着了,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传呼机上显示着七点半的时间。不好,八点上课!他忙乱地穿好衣服洗了脸,就往学校跑。王子俊是高一班主任,每天都是六点半之前到校的,一三五还能搭他的便车,二四六,就贪点瞌睡,今天竟然睡得如此过头!这一次,吴雁南更感觉到王子俊的豪华府第离西湖中学有些距离了,他边跑边在心里下着决定:一定要在学校附近租间房。
噔噔噔,他跑上了南面三楼的办公室,大预备已响过了,他拿起教材,噔噔噔又跑下来,教室在北楼,他还得噔噔噔地跑到第四层。
终于到了一(3)班教室门前,上课铃已经响了,语文教研组长程宏图迎面走过来。
“程老师,你有课?”吴雁南跟程宏图打着招呼,还一喘一喘的。
“没课。”程宏图笑着说。
“没课?”吴雁南心想没课在走廊里乱窜干什么?
“教导处听你的课,我当然要来了。”程宏图解释道。
“什么?”吴雁南生怕没听清楚,脑袋嗡地一声涨开了。
“高主任来听你的课,还有几个语文老师。”
吴雁南再想说什么已没了机会,预备铃响起来,程宏图也进了教室。
怎么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啊!但他没有临阵脱逃的理由,只好浑身发麻地迈上了讲台。吴雁南只朝教室后排望了一眼,便不得不承认程宏图是个地地道道诚实的教研组长,吴雁南看见,教物理的高正其主任已在座位上俨然地坐着,还有另外几位老师,后排的学生都挤在了前面。
老同事陈浩波有一句至理名言:“不论你想不想上,不论你怎么上,一节课都是四十五分钟。”这句话现在太适合吴雁南了,因为随着上课那一秒开始,时间便指向着下课的铃声。终于,高正其们从座位上起身了,终于,高正其们走出教室了。程宏图经过吴雁南面前时,笑了笑说“还好”,然后也出教室离去了。
吴雁南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颓丧万分地走到何书章对面。
“怎么啦,蔫巴巴的?”何书章抬起头问道。
“我被狙击了,我死定了。”吴雁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何书章瞪着的小眼睛此时对吴雁南来说,已没有任何幽默感了。昨天是他何教授,今天就轮到吴雁南,坐在椅子上一声声地叹长气了。
“谁?”何书章问。
“高主任。”
“随堂听你课了吧?”
“是。”
“上得怎么样?”
“谁知道?”
“你怎么上的,说来听听。”
“我第二课刚上完,先和学生一起讨论了课后练习,然后布置学生预习第三课。”
“这不是很好嘛,别往心里去,回头问问程宏图情况。”
“他说还好。”
“那还在这庸人自扰干嘛?你也是太过小心了!对啦,你不是想租房子吗,我住的对面就有一间,上完课我带你去看看?”何书章说。
四
向西出西湖中学校门,在城市和西湖之间蜿蜒着一条流向北方的大河,河边新开发了一条南北走向的步行街。街道还没有完全峻工,商品房还没有商贾小贩们来租用,多租住着西湖中学的学生和教师。何书章就租了一间,一家三口住着。在何书章房子的对面有一间房门上写着“出租”两个字。
何书章叫来房东,开了门。吴雁南一看有十来个平方大小,墙角一个自来水池,靠墙放一张单人床,床外面摆着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正适合单身汉,问清房租每月八十元,水电费自付,当即便拍了板。
中午回到王子俊那儿,收拾好东西,正好一大包。王子俊骑着摩托车把他送过来,又叮咛嘱咐了一大堆话,大抵是要多来家里吃饭,多和老教师聊聊,心眼要活些什么的,这位“小哥”耐心地嘱咐完他的新来的老朋友方才走开。这样,吴雁南就算是搬家了,天气还不算凉,铺一张席子可以凑合,周末回趟家,把铺盖带过来,就万事ok了。
星期六下午,吴雁南坐上回石河的车,颠簸了几个小时,到家的时候又是黄昏时分。母亲又坐在草房门口,这回在收拾着镰刀。
“妈,我回来了。”吴雁南说。
“南儿是及时雨啊,知道明天要割稻呢。”母亲笑着说。
“妈,我明天要带铺盖,——稻黄了吗?”
“都准备好的呢,妈跟你开玩笑,你忙你的。”
“不,妈,我明天没事,在家割半天稻,不过,我现在要去学校一趟。”
“你这不是刚回来吗?”
“我是要去娘家学校呢。”
“哦,去吧,”母亲笑了,高兴又疼爱地说,“晚上回不回来吃饭啊?”
“你们不要等我,估计回不来。”
吴雁南的预计没错,他是第二天早上才从石河中学回家的,头沉沉的痛得厉害。他记不清自己喝了多少酒,总之是被几个老朋友灌了个烂醉,早上不是渴的厉害,这会儿怕是还躺在陈浩波的床上做梦呢。他还仿佛听见有人说吴雁南的酒量衰得厉害了,衰就衰吧,等关系转好了,我再把身体补充些营养,酒量自然就上来了。
家里没人,门已上了锁,吴雁南就忍着头痛,向田野的深处走去。
对于土地,吴雁南是有感情的,从记事起就知道土地一直是全家人的衣食来源。土地掳去了父母一生的时间,却也赐给父母一个跳了农门的儿子,只是一家人在经久年月里身心烙上了太多农民的烙印。就象吴雁南,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做了这么多年的老师,流在血管里的,依然是父辈传承下来的老实本分的血液。他对待生活没有太大的奢求,只想教好自己的书,赡养父母,娶妻生子,衣食无忧。自然,他也曾想过能有一点更高的追求,但不知为什么,一有了这样的念头,路仿佛就会磕磕绊绊起来。
师专毕业那年,父亲为他的工作也曾四处求人,不是所求非人,只是稻谷变卖的钞票铸不成大大的敲门砖,那位身为县政府干部的远房亲戚的亲戚,退还了父亲的一千五百元钱说:“在哪儿不是工作?”所以他只能回乡村中学。那时这所学校里的老师全是师范毕业生,他有些鹤立鸡群了,却又遭受着人们另一种怜悯:“一个大专生,怎么分到这里来了?”他明白,在许多人眼里,学历不是能力,低学历能进好单位才值得称道和尊敬。是呀,在哪儿都是工作,王子俊不也是师专生吗,人家直接就进了西湖中学。而自己呢,辗转了五年之后,才能千方百计挤在西湖中学的一个小位置上,而开学都快一个月了,还没在调动方面听到一个让人心安的说法。
到了田边,吴雁南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他看见在父亲和母亲的身后已分别放倒了长长一列稻子。这一对年迈的夫妻,养儿不但没有早早地防老,却失去了农活的支柱,在六十开外还要负担如此繁重的劳动。
谁说有儿贫不久,无子富不长啊?
“妈——”吴雁南叫道。
母亲直起腰,见儿子来了,笑着说:“南儿,你怕是忘了本吧?”
吴雁南心里一缩,惊问道:“怎么啦,妈?”
“你还会割稻吗?”母亲笑着,她知道儿子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这孩子,心眼太实了。
“怎么会忘呢,妈,不信,我们可以比一比嘛。”吴雁南已挥起了镰刀,把头痛暂时丢在了一边。
“比一比哟。”大姐二姐也来了,一齐对弟弟说道。
人多好干活,太阳只升起丈把高的时候,第一块田就割完了,大家稍作休息,就要奔赴那第二块领地。
“妈,”吴雁南说,“我们人多,你回去吧,还要准备午饭呢。”
“我再割一会吧。”母亲说。
“不用啦,妈,就这两块田,不到中午就能割完,你听弟弟的,回吧。”大姐也说。
“让你回你就回吧,看看你这受苦的命。”父亲见母亲还要支持,就埋怨道,其实这是患难夫妻真心的体谅。
母亲走了,穿过青草丛生的田埂,步履有些蹒跚,望着母亲的背影,吴雁南禁不住祈祷起来:“愿我的母亲平安长寿,永远健康。”
太阳升高了,吴雁南的衣服被汗水浸湿了好几遍,渐渐支撑不住了。他知道酒的余威未散,头一直没有停止过疼痛,有几次他觉得自己都要晕倒了,他想,这可能就是老天有眼,给我这样贪玩又贪杯的家伙的惩罚吧。他怕自己真的晕倒,就去了小河边。
河水清澈地打着旋儿,向下游流去。吴雁南坐在岸上,捧起河水沁凉着自己。他明白,水流低处,人往高处,自己既然走上了高中的讲台,就理应做好这份工作。在纷繁世界里,无论自己如何渺小,但在父亲和母亲的眼里心里,自己就是整个世界。
五
吴雁南没有时间帮助父母捆稻打场了,他要在下午赶到到西湖中学,明天还要早起辅导,上午还有两节课,下午还有教研活动,还有晚自习。但到了住处,他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手臂腰身都开始疼起来。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游离于两种人生之间了,是国家工作人员,却没有钱,是农民的儿子,却又吃不了苦啦。
他躺到了床上,睡过了晚饭,睡过了沉沉的秋夜。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紧张万分,因为已到了朝读时间,他顾不上还在酸痛的身体,一阵忙乱之后,便向学校奔去。
快到教学楼的时候,吴雁南直在心里叫苦。原来这星期是韦先河校长值周,他正面色凝重地站在楼梯口,显然也已经看见这位惊慌的部下了。吴雁南想起第一次例会上韦先河发表的“板凳屁股”学说,心跳就不由得加得很快。但他不能躲也躲不到哪儿去,只好迎着校长大人走上去。到了近前,准备道一声“早上好”,韦先河却已侧了脸,眼睛望向未知何处的天空。看他的眼光,世上本无一物,那匆匆奔来的迟到的人儿只好把话又咽进了肚子里。
人所受到的最大惩罚就是遭遇冷漠,那一刻吴雁南直想哭又直想骂,他明白,在某些领导和自命正宗“西湖人”的眼里,他吴雁南们不过是粘在西湖中学边缘的边缘人!
下朝读的时候,吴雁南还有些耿耿于怀,便向何书章道了委屈。
“你这家伙,”何书章撇着嘴说,“真是贱骨头,非让领导虐待一顿才高兴啊,收起你那小肚鸡肠吧,心胸放宽点,兴许韦校长是不想让你太难堪呢,赶快备课要紧。”
这个小眼睛教授,别里科夫,今早的卷首语还满中听的!吴雁南笑了,说:“备什么课,浑身散了架似的,我第一单元上完了。上星期回家也没准备新内容,这节课给学生自习,巩固巩固这个单元的内容,明天写篇作文,可以轻松两天喽。”
吴雁南以为早上的遭遇是万分的委屈,但他不知道更大的不幸还在后头。计划赶不上变化,在这个世界上,很难有多少天遂人愿的事情。
当吴雁南伴着上课铃声踏着有节奏的步子走进一(3)班教室的时候,很快就感到了气氛的异常。环视教室,当他的目光定格在最后一排那张紧锁眉头的长脸上时,他几乎窒息了。
韦先河!
我们的大校长亲临基层、落座教室了!他该不是弄错了吧?吴雁南正疑惑着,又是程宏图的眼睛让他不得不承认了现实,程宏图正坐在另一张课桌前无可奈何地冲他含蓄万分地笑呢。
又被狙击了!
本没打算上新课,但这长长的四十五分钟,总不能让校长大人空坐着啊!
怎么办?!
或者说急中生智,或者是病急投医,吴雁南没得选择的时候灵机动了一下,开口说道:“今天,请大家把课本翻到第四课,《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
话音刚落,教室里便骚动起来,吴雁南扭身在黑板上写下了课题。他当然明白,能坐进这个教室的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有一个会傻到课文上过了都不知道的地步。但他没办法,台下有观众坐着,怎么的也得表演一下啊。好在同学们与老师之间立即“灵犀一点通”了,渐渐闭了口,只有几个调皮捣蛋的男生还在时不时地交头结耳。
吴雁南郑重其事地开始讲课了,从马克思与恩格斯的友谊讲到马克思的逝世,从恩格斯的这篇悼词讲到演讲辞的写法,从有感情的朗诵到文章结构的分析到词句含义的探索体会。他尽量地一本正经,尽量地做得象那么一回事,他甚至还请出几位同学来谈体会。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认为自己极具表演天赋,这一堂课上得也极尽完美了。
在吴雁南满脸大汗布置完作业的时候,下课铃也同时响了起来。可以这么说,如果上一堂课韦先河校长能够大驾光临,吴雁南完全可以从容、自信而又自豪的。但假的真不了,心虚的主讲人逼迫着自己追上了匆匆离开的校长。
“韦校长,您指点指点——”吴雁南说。
“你这节课——问问懂行的吧。”韦先河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吴雁南不甘心,又拦住了走在后面的程宏图。
“程老师,说说嘛。”
“你这篇文章上过一遍了吧?”程宏图揭了吴雁南的底。
“那,韦校长知道吗?”吴雁南并不担心这个教研组长。
“这我可说不准,不过我看见他翻学生的课本了。”
“完蛋了,”吴雁南想,“这不是又多了一条弄虚作假的罪名吗?”
吴雁南心神不宁地走着,不知怎么的就晃进了申建文的办公室里。
“你有事吗,吴雁南?”申建文受了惊吓似的望着这个一声不吭的家伙问。
“上星期高主任来听课,这一周韦校长又来了。”吴雁南有些赌气地说。
“哦,这事啊,没什么,领导随堂听课是正常的,况且一次听课也说明不了什么,关键你要用心备课,用心教课,把学生成绩搞上去。”
“我——”
“去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吴雁南没有话说了,第二节课的铃声响了之后,他闷闷地在一(4)班的讲台上坐到下课。不上自习又怎么着?该不能在这个班也来旧课重提?台下又没有观众,岂不莫名其妙地让学生一个个笑掉大牙?
只是,以后不论多忙也要养成超前多多备课的习惯,这是吴雁南“高教”之初吃了随堂听课的下马威后的最大收获。其实,从这个角度来说,两位亲爱的领导正好给他上了两堂终身难忘的大课!
别了讲坛_别了讲坛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