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严冬,奶奶凯恩去世,享年八十五岁,威廉自母亲死后第一次淌下眼泪。
“好了,”马修为威廉分担了几天的悲哀之后说。“她一辈子过得很安逸,为探明上帝究竟是卡伯特家族的祖宗还是罗威尔家族的祖宗,她等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威廉发觉,在奶奶活着的时候,他对奶奶的这句名言丝毫未予理会,此刻不由得又怀念起来,他为奶奶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奶奶若是亡后有灵她也会感到骄傲的。这位显赫的贵妇人是被一辆黑色的由派克牌汽车改装的高级柩车送入墓地的,假如她对威廉为她举行的盛大送终式有什么意见的话,唯一的意见仍会在这种不牢靠的运输方式上——她曾说:“这些发疯般的新鲜玩意一定会使我葬身其轮下”——然而,到头来她还是躺卧到了这玩意的上面。奶奶的谢世激励着威廉在哈佛的最后一年内目标更加明确地发奋起来。他全力以赴,争取赢得全校数学的最高奖以示对她的怀念。姥姥卡伯特在奶奶凯恩亡故后第六个月也随她而去——威廉说,这大概因为,她在世上再没有一个能与她谈得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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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2月,辩论队队长专门来拜访威廉。下个月将有一场正式辩论会,题目是“美国将来应搞社会主义还是资本主义?”威廉自然被邀请代表资本主义一方。
“假加我告诉你我只希望代表处于社会底层的人民大众说话,你同意吗?”威廉询问惊诧的队长,威廉一想到外人因为他承袭了名门荣耀和一个昌盛的银行而对他的思想观点做出简单的推断,感到有些气恼。
“噢,我得承认,威廉,我们确实没有那样想,我们认为让你自己选择,你也会选这一方,那——”
“好吧。我接受邀请。我认为我有自己选择搭档的自由。”
“自然。”
“那好。我就选马修·莱斯特,我能知道将来的对手是谁吗?”
“直到辩论的前一天才会告诉你,那时海报将在学校中心院贴出来。”
在随后的一个月内,他们利用早餐和晚间的空余时间评论左派和右派的报纸、讨论人生的意义,并研究和准备对校园里称之为“重大分歧”的每一个论点所应采取的战略。威廉决定让马修当主辩人。
随着决战时刻日近,他们渐渐获悉,绝大部分学生中的政治活跃分子、教授,甚至波士顿和剑桥的社会名流都要来听这场辩论会。辩论会前一天早晨,这两个朋友来到校中心院,去看他们的对手到底是什么人。
“利兰·克罗斯比和撒迪厄斯·科恩。威廉,你对这两个人都有印象吗?我估计克罗斯比是费城克罗斯比家族的一个后代。”
“没错,他的一个姨妈曾经称他是‘里腾豪斯广场的赤色狂人’。确实如此,他是整个校园里信仰最坚定的革命派。他异常富有,但将所有金钱都花销在支持大众的激进话动上。我现在就知道他开场要说什么话。”
威廉模仿克罗斯比的刺耳声音道:“‘美国资产阶级是贪得无厌、强取豪夺、厚颜无耻和丧尽天良的,我掌握着第一手材料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他的这句开场白每一位听众都听过不下50次了,早已习惯,不然的话定会有人被激怒,愤起反对他!”
“那么,撒迪厄斯·科恩呢?”
“从未听说过此人。”
次日傍晚,他们都不承认自己怯场,两人一路冒着大雪,顶着寒风,让朔风把厚大衣掀起,吹向身后,齐步跨入灯火辉煌的威德纳图书馆的立柱长廊,走向博伊尔斯顿会堂——图书馆捐赠人威德纳之子也与威廉的父亲一样,由于泰坦尼克号遭难而葬身海底。
“幸亏天气这久恶劣,我们就是输了,出去宣扬的人也不会很多,”马修满有把握地说。
但他们一绕过图书馆的侧面便发现,一股摩肩接踵、争先恐后的浓密人流正在爬上台阶,排队进入会堂之中。两人进门后被引到乐队指挥台上的椅子里坐下。威廉端正地坐定,但他的眼睛在观众席里搜索起相识的面孔来,罗威尔校长坐在正中间的一排,态度很安详;还有老态龙钟的植物学家纽伯里·圣约翰教授;另有两位他在红屋宴会上曾经相遇过的布拉特尔大街上的女才子;右边是一群模样很像放浪派的青年男女,有的甚至不系领带;当他们的代言人克罗斯比和科恩出现在门口时,他们纷纷扭过脸去,热烈鼓掌将他们目送到台子上。
克罗斯比是他们两人当中比较引人注目的一个,他高高的个子,细挑身材,类似漫画中的人物形象,衣着漫不经心——也可以说是精心装点的——花呢上装为粗毛料子,但内穿一件熨得笔挺的衬衫,嘴里叼一只烟斗,这玩意儿除了与他的下嘴唇紧紧相连外,和他身体的其他部位都格格不入。撒迪厄斯·科恩比较矮些,戴着无边眼镜,穿着一件剪裁似乎过于贴身的黑色精纺毛料西装。
当宣布还有最后一分钟准备时,四位发言人相互矜持地握了握手。这时,追思礼拜堂的自鸣钟敲响七下,那钟虽然离这里只有三十多米,但在会堂里听起来声音显得十分微弱和遥远。
“小利兰·克罗斯比先生开讲!”辩论队长宣布。
克罗斯比的发言实令威廉感到庆幸。他讲的一切都不出威廉所料——还是那种他惯用的刺耳声音,还是他常常鼓吹的那些过分的、近乎于歇斯底里的观点。他背诵着美国激进派的咒语——关于袜市骚乱(指1886年5月4日发生在芝加哥市的警察和劳工抗议者之家的对抗——译者注),关于资金信托业,关于美孚石油公司,甚至包括黄金十字架论(源于1890年7月8日弗·伊·布莱恩在民主党全国代表大会上所作的演说,他反对以黄金作为货币的基础,并有“不能把人类钉在黄金十字架上”的警句名言——译者注)。尽管他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威廉右侧一群捧场者的掌声,但威廉仍然认为克罗斯比除了在表现自己以外并未讲出什么新鲜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