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906—1923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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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4.18
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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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抓住落地婴儿的脚踝,拎起来,在臀部拍几下。婴儿哇地一声哭出了声。
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有一家主要为显贵富人解除病痛的医院,特殊情况下也接生新入世的小富人。在这家马萨诸塞总医院里生产,母亲都不喊叫,当然,她们在分娩时也都得脱掉下裙,尽管这不符合礼俗的要求。
一个年轻人在产房外踱来踱去,产房内两名助产师和家庭医生正在值班。这位父亲担心他头胎孩子的安全,为了做到万无一失,特意请来两名助产师,协助和监视产程,准备事后给予重酬。其中一个在长々的白大褂里面还穿着晚礼服,因为过一会儿他有个晚宴要参加,但他不能请假,离开这特殊的临盆手术台。三个人在早些时候抽了一次签,以决定由谁来主持接生,家庭全科医生麦肯齐大夫获胜。未来的父亲一边在走廊里踱步,一边想,麦肯齐是个响亮并给人以安全感的名字,因此,他毫无理由焦急不宁。这天早晨,罗伯茨用一辆双轮小马车将这位年轻人的妻子安妮送到了医院。据她计算,今天是她怀胎后第九个月的第二十八天了,她刚一吃完早饭就有了反应,丈夫一定要妻子保证,今天要等他从银行下班之后再生产。孩子的父亲是个按部就班的人,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分娩可以打乱他有条不紊的生话。不过,现在他只能继续踱步。在他身边匆匆行走的护士和年轻大夫看到他在场,还没走近他都开始压低嗓门,但一走到他听不见的地方,话音便又升高起来。他设有觉察出这种怪现象,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待他。大部分人虽未亲眼见过他,但谁都知道他的大名。
如果生的是男孩,由于喜得贵子,他可能会给医院修一座他们急需的儿童病房侧楼。他已为本市建过一座图书馆和一所学校。这位盼儿心切的父亲想读々晚报,眼睛扫过铅字,但没看出什么意思。他很紧张,也很忧虑。他们永远体会不到(他几乎把每个人都看作“他们”),这婴儿必须是个男孩,必须是个有朝一日能够接替他银行董事长和总裁位置的儿子。他翻开《记录晚报》的内页:红索克斯队与纽约高地队势均力敌,未分胜负——令读者赞叹不已。后来,他想起了头版的大标题,又翻回第一页:美国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地震!旧金山遭难,至少有四百人丧生——令读者伤心瘮目!他讨厌这消息,它会转移人们对他儿子诞生的注意力,致使大家记住,这一天出了另一件大事。
他一分一秒也没想过,这婴孩可能会是姑娘。他翻到金融专页,查看股票行情。股票已下跌几点;这可恶的地震夺去了他本人银行股值的十万美元;但是由于他自己的财富牢々地稳定在1600万美元以上,除非大地震毁掉整个加利福尼亚,才有可能动摇他的地位。他仅靠利息就足以欢度终生。所以,那1600万资本能够永远不动,留给他尚未出生的儿子。他继续踱着步,佯装读报。
穿晚礼服的助产士推开产房的旋转门,出来报告情况。他觉得他必须为尚未赚到手的一大笔钱再做点什么,而他的服装又最适合于做这一宣布。这两个男人相对凝视了片刻。这位大夫感到有些紧张,但他不愿在婴儿父亲面前表露出来。
“祝贺您,先生,您得了个小子。小婴孩长得很好看。”
婴儿出生后,人们怎么爱说傻话!这位父亲心想,他不是小婴孩,还是大婴孩?睖睁了一会儿,他才领悟过来——是个儿子!他正要说感谢上帝,助产师壮胆提出一个问题,打破了沉默。
“准备给他取什么名字,您决定了吗?”
做父亲的毫不犹豫地回答:“威廉·罗威尔·凯恩。”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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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儿到家时引起的波动已经消失,家中其他人业已入眠,母亲怀抱着婴儿,仍没有睡。这位母亲名叫海伦娜,现在养活着六个孩子,另外,在哺乳期还失去过三个宝々,为了挽救他们的生命,都曾竭尽全力——她是典型的热爱生灵的妇道人家。
现年35岁的她知道,丈夫贾西奥的精壮期已过,再不会带给她更多的儿女。上帝现在又赏赐给她一个,这一个必定会活下去的。海伦娜的信仰十分简单、纯正,因为命运除了平庸的生活再无带给她什么。她骨瘦如柴,头发已花白。不是她愿意这样,而是饥饿、劳累、缺钱所致。以当今现世的标准判断,人们看到她的满脸皱纹定会认为她是属奶々辈儿的,决不是妈々。她甚至一辈子都没穿过一件新衣服。
海伦娜用力挤压乳.房,挤得周围一片肿赤,几小滴乳汁流溢出来。35岁的人,人生的征途走过了一半,经受过生活中各种难题的考险,谁都会掌握几种有效的技能。她自然也不例外,养儿育女就是她的特长。
“你是阿母最小的乖々,”她温柔地轻声对孩子说,把奶.头从孩子缩拢的嘴里拔出来,婴儿睁开蓝色的眼睛,抢着去吸吮,鼻尖上冒出几颗小汗珠。后来,母亲睡意朦胧,不由自主地进入深沉的梦乡。
贾西奥·考斯基威克斯是个呆头呆脑的大块头。他留着两撇长々的八字胡,这是他唯一的与奴仆身份格々不入的表现自负的装点。他五点钟起床后发现,妻子和那婴儿正在摇椅里睡觉,他并无觉察到妻子前一天夜里根本没有上床。他低头盯了一会儿那个倒霉鬼,谢天谢地,他至少已经不再哭喊。他死了吧?贾西奥想々,觉得避开这种麻烦事的最简单方法就是快去干活,不再过问这个“不速之客”,让女人为他的生死操心去吧,他的当务之急是天一亮必须赶到男爵的庄园。他喝了几大口羊奶,用衣袖抹了抹茂密的八字胡,然后,一只手抓起一块面包,另一只手抄起随身物件,无声无响地溜出农舍,只怕惊醒女人,再把自己牵连进去。他大步流星走向树林,心中断定,从此不会再见到这个婴孩……
第二个进入厨房的是大姐弗劳伦蒂娜。这时,依照自定的时间标准已计时多年的那尊老座钟敲响了六点。对于所有希望确定起床和就寝时间是否已到的人来说,这钟只有些许的参考作用。弗劳伦蒂娜的日常活计很多,有一项是准备早餐,其中包括一个次要任务:把一皮囊羊奶和一块黑面包接照家中的八口人进行简单的平分。不过,要想达到谁也不会抱怨别人的一份比自己的更多,这事干起来真得有所罗门的智慧!
相貌秀美的弗劳伦蒂娜虽然身体虚弱,衣衫褴褛,但男人只瞄她一眼也会动心。可惜,她两年来只有一套衣服可穿,老天实在太不公平。不管身世和饮食有多糟,弗劳伦蒂娜的金色长发和淡褐色眼睛总是光彩熠熠的。
她踮着脚尖走到摇椅前,低头谛视母亲和那男孩,弗劳伦蒂娜头一眼见到这男孩就喜欢上了他。她长了八岁还从未玩过洋娃娃。她实际上曾见到过一个,那是在为儿童保护神圣尼古拉斯举行的祝寿欢宴上。当时,全家人被邀进男爵城堡。即使在那次,她也没有真正用手摸及到那美丽的东西。现在,她感到内心有一股无名的欲望油然而起,想把这婴儿拿起来抱上一抱,她弯下身,轻々将孩子从母亲怀中取出,边注视他那双蓝色的小眼情——这眼睛多么蓝啊——边低声哼唱起来。离开母亲温暖的怀抱,落到小姑娘冷凉的手中,温度的变化惹恼了婴儿,他立刻哭叫起来。母亲被惊醒,但她唯一的反应只是对自己酣睡过去感到十分内疚。
“神圣的上帝!他还活着呢!”她对弗劳伦蒂娜说:“你去为男孩子们准备早饭去,我生法子再喂々他。”
弗劳伦蒂娜勉强把婴儿递回去,看着母亲又开始挤压她疼痛的乳.房,这个小姑娘简直陷入了痴迷。
“快去吧,弗劳伦蒂娜,”母亲喝斥道。“家里其他人也得吃饭。”
弗劳伦蒂娜只得依从,她的几个弟兄从他们睡觉的阁楼走下来,一个个吻过妈々的手,道过早安,惊愕地端量起那位新到者,他们都知道这位不是从阿母的肚子里出来的。弗劳伦蒂娜今早激动得连饭都未吃,男孩子们便不假思索地把她那一份分而食之,只将母亲的一份留在桌上,然后出门各干各的活儿去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自从那婴儿到家后,妈々什么东西也没吃过。
海伦娜对孩子们这么早就学会自觉动手、干活谋生感到十分满意。他们无需大人的帮助和督促就会去喂牲畜,挤羊奶和牛奶,照管菜地。傍晚,贾西奥回家时,海伦娜实然发现还没有为他准备晚饭;不过,弗劳伦蒂娜旱已从弟弟弗兰克——小猎手——手里接过兔子,动手做起来。弗劳伦蒂娜对于能够负责晚餐感到很骄傲,只有在母亲身体不适的时候,这重任才交付于她,而海伦娜一般是不允许自己坐享其成的。小猎手带回家4只野兔,爸々带回6顶蘑菇,3颗土豆。今晚可要真的美餐一顿。
晚饭后,贾西奥·考斯基威克斯坐在火边他的专用椅子里,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观看这婴孩。他这个专业捕机手把小东西挟在腋下,伸开五指支撑着小东西无力的脑袋,以猎人特有的缜密目光上下打量起他来。这小子满脸褶皱,没有牙齿,只有那一对目光分散的美丽蓝眼睛还算增色。贾西奥目光移向婴孩瘦弱的身躯,有样东西立刻引起他的注意。他眉头一紧,伸出手指去摩挲婴孩纤弱的胸脯。
“海伦娜,你发现这了吗?”捕机手捅了捅婴孩的肋骨。“这丑陋的小混蛋只有一只乳.头。”
妻子也蹙起眉头,伸出手去抚摩婴孩的皮肤,动作那样温柔,像是要帮他长出缺漏的器官。丈夫说得对:微小无色的右乳.头很正常,它的对应物应在左边,但那里,单薄的胸脯平展而光滑,是一色的粉红。
女人篤信天命的心立刻起了反应。“他是上帝恩赐于我的,”她叫道,“不明白吗?这是上帝在他身上留下的暗记。”
男人气恼地把婴孩杵给他,“你是个傻瓜,海伦娜。这孩子是一个血气不正的男人赐于他妈的。”他向火中唾去一口吐沫,更为精确地表示出他对婴孩父母的厌恶。“不管怎样,我连一颗土豆的赌都不用打,这小混蛋是死定了。”
完全可以这样说,贾西奥对土豆的关心确实胜于对这孩子死活的眷注。他并不是生来无情的人,但这小子不属于他。多一口人吃饭,只能使他的苦境更加辛酸。不过,倘若妻子的话果真灵验,他也不会主动去责怪上帝。于是,他再不想考虑这个婴孩,坐在火边沉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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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天々过去,连贾西奥也开始相信这孩子大概不会死了。假如他当初真地打了赌,他会输掉一颗土豆的。大儿子(小猎手)在几个弟々的帮助下从男爵的树林里拣来一些木头,为这孩子做了张小摇床,伦蒂娜从自己身上剪下几块布,缝到一堆儿,给他做了件五颜六色的小衣裳。如果他们看过马戏的话,一定会叫他花衣小丑的。只是给他起名字时,家中出现了一片争吵,几个月来哪一次讨论问题都没有这么热闹,只有父亲什么意见也不发表。最后,大家达成协议,叫他乌拉德克。到了星期天,这孩子被抱进男爵大庄园的小教堂,按基督教仪式正式给他命名为乌拉德克·考斯基威克斯。母亲感谢上帝拯救了这条小生命,父亲也只好所天由命,接受下既成事实。
当晚,家中举行小々的宴会,庆贺他的命名。男爵庄园送来一只鹅,这礼物为宴会增添不少欢乐气氛,一家人吃得开心极了。
弗劳伦蒂娜知道,打那一天起,要将饭分为九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