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住校。
这是非常快乐的时光,快乐得只怕再也不会有,写下来纪念它。
97年底,我上初三。学校有意摆脱困境,探索新的渠道,以提高升学率,开始组织毕业班学生加班。将三年级八个班的优秀生集合到一起,晚上开强化班,共120人左右,都是被认为有可能考上中专、高中的人,抽调最好的老师讲课,共是语、数、英、理、化五科,学生分两班,在两间音乐教室上课,每晚两节课,后一节在晚八点下课,另有自习课一节,自由参加,可一直上到九点钟(实际上不作后限)。另有男、女生宿舍各一间,鼓励远路学生住宿。
刚开始我和一帮同路同学晚八点后结帮回家,只叹天黑路远、道路破烂,虽说不怕劳苦,也挺有趣,久了不免不便。于是让父亲帮我买一条草垫,又准备一条厚床单,一条干净被子。但宿舍里也没位子了,联系到小学同学汪小川,合占一个位子,两重草毡、两重被子,暖和。学校宿舍,条件实在不咋样,本来是一间闲置教室,空空如也,学校把缺失的玻璃用塑料布钉起来,配备每晚巡查校长一名,就完事了。学生们把草垫铺在地上(也有人用一堆麦草代替),铺上一张席子,褥子,被单,上面盖被子,一切就绪。条件并无不妥,唯感卫生打扫不易,由于四周都是铺盖,中间是摞起来的自行车,积尘太重,打扫时尘土飞扬厉害,又因为没有水,都不洗脚,鞋子臭得厉害,以致于臭味可比肩厕所,这并不夸张。至于女生宿舍,想必好一些,一直没有上二楼去看。水是很重要的,但没有。一口井,但没有井绳、水桶,热水只有早上、中午到茶炉接一两杯。后期开了一家私人餐馆,提供稀汤、油条之类,两毛五一根,三毛一碗,条件稍转好。
教室很破,讲台的没有,把原来钢琴盖合上就是了,光线还算充足,有10根日光灯,地面有点破。老师是学校最好的,据说学校答应给老师每节课5元钱补贴(在工资发发停停不能保证时,这份现金可以了)。
本说给每班配一名班主任,但名存实亡。二班刚开始由我原六班主任汪相科任班主任,第一堂课,他随目一扫,没找到熟悉的学生干部,顺理成章,本人为二班长,这是考试成绩的结果,因为年级前两名都在一班,我是第三名,任二班长,这让我高兴了好一阵子。一班长由和老师比较熟的八班长A君担任(还好二班没谁和老师熟)。因为没有配备专门的管理人员,所以班长决定大多数行动(似乎没啥行动)。
开始时所有人都认为学校这一举动非常新鲜、时髦,必定可以取得一定成果。在学校公布参加学生名单后,有些名单之外的学生也溜了进来一起听课,一切都很混乱。校长认为是这些溜进来的害群之马带坏了,于是经常下课后点名,点到名字的可以出去,他们都是补习班名单上的,最后留下来的都要吃校长拳头,羞辱之,然后记住面孔,赶走之,但校长大人最终没有坚持下去,不管了。宿舍管理也挺严,开始时校长晚九点钟之后巡视,曾经给一个还没躺下睡觉的同学一记老拳;后来也不关心了,有些人开始晚上聚众打牌,因为影响他人睡觉,而打牌者聚集A君周围,我也不方便制止,这让我对“够级”这项游戏讨厌数年之久,并殃及一切牌类游戏。
在所有优秀生中,原我严村小学的学生占四成,远高于总数中一成半的比例,这让我很有小团体自豪感。大部分人都是比较熟悉的,心理上也有亲近感,最不喜欢一帮不认识的女生,长相不雅……虽然如此,也对全体同学喜欢起来,快乐就产生了。
由于时节的缘故,那时似乎每晚总是大雾弥漫,雾气来自校园后一条小河,水气凝结,化为雾气,绵延数百上千米宽的一条雾带,煞是壮观,早上才会散去。一次站到三楼,发现雾气正好到达腰部,往上看,晴空万里,月色妩媚,星光点点;往下看,雾气浓浓,看不见地面;平着看,雾海茫茫,波涛起伏,一望无际,恍如梦幻!壮观哉!正如同那时我的少年心情,未知苦乐,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挥斥方酋,战意浓浓,胜利在望;风华正盛,左拥右揽,春风得意,海阔天空。那时从我校考上高中甚是困难,但我成绩尚可,约有八成的把握,而且自身状态正处在一个较好的上升期,跨入梦想的高中,指日可待;脱离了父母的管束,虽说也脱离了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但并不以为苦,每天吃煎饼酱豆,甚是甜美,食量有增无减;身边的同学关系甚佳,没有社会的攀比虚荣,没有背后的家庭贫富,正是青春好伴当;贫穷朴实的老师,破败随意的教室,臭烘烘的袜子,总之,一切都是快乐的源泉。
其实自习的人不多,仅占多数,一部分人还是玩去了,操场上总是有人在跑步、散心,因为大雾,只闻其音,不见其形,学校远离村庄,一切显得静谧惬意。据说有人翻墙到校后河边玩耍,还有秘密恋情,我就知之甚少了。开始时校长会每晚检查一次,逮住倒霉。后来少了,似乎不查了,完全是学生的天地,没有约束,没有担忧,没有……广阔的操场尽情嬉戏,臭烘烘的袜子没有水去洗,睡觉不必担心掉床,因为本就睡在地上。总之,快乐充满每一细胞……每一秒。快乐无极限!
不高兴的事情也有。一班的班长A君威武严肃,很能镇压班里混乱的场面,所以班里总是静悄悄,甚至桌椅的吱呀也能让此班长不快,班级纪律出奇的好。二班,也就是本班,本班长嘴笨口拙,总是被捣蛋的学生顶嘴而无所适从。渐渐的,爱学习的学生到一班去了,捣蛋鬼(多是我老同学)聚集二班,没有老师的管束,一切靠我自己扭转,可惜最终只有一班有限的位子帮助了我,有些人不得不留在二班。捣蛋集团聚集教室后部,总是窃窃私语,打牌、下棋,引起其他人的不满,我想这些不满少半会归到我身上,好在本班长洁身自好,平素严整自律,没有谁好意思当面指责我的过失(这一点我一直没能意识到,所以少了些惭愧,没让它冲淡我的快乐)。有一次,有人说教室太脏,我借机罚捣蛋集团打扫卫生,事实证明,这又给了他们一次扯皮的机会,打扫并不彻底,至少没能让我满意,他们归罪于地面破损厉害,工具缺少,有人又给弄脏了等等。总之拒不承认其敷衍本质,本班长只好强行宣布卫生工作不合格,工具到原来本班借,地面破损不是理由,因为哪个教室都有,另加一周之内捣蛋集团打扫卫生,否则予以……给校长打小报告,一周之后,教室差不多干净了。好在学生们学习热情逐渐降低,一班已可以容纳所有愿意学习学生。所以本班长放松自己的职责,公然宣布,本班捣蛋鬼太多,不宜自修,如有不满,可至一班学习。此举一出,班里本来凭着惯性还在二班自修的学生又有一部分去了一班。本班日益凋零,这都是我的责任。后来两件事强化了这一问题,我曾经要好的一个伙伴在教室里烧着了一张桌子,烟气四溢,本来也有人到班里自修的,被我赶出去,关灯,锁上教室,以防学校逮住处分,并令其打扫教室。一日,一兄打坏灯泡,教室昏暗,我允其第二天修复原样,教室又停一日。这两件事又打破了一些人的学习惯性,自此之后,二班彻底破败,跟一班再也没有可比性,只好甘心成为小弟了。
印象两三事。
那时因为要升学备考,前两年的课本也要翻出来复习,但很多人已丢失了许多,所以总有人发现自己的课本给他人“借”去了。一次放学后,我一人在教室里看书,忽然某班体育生S进来,在李燕桌上拿起一本书就走。我想大约是来拿书的,因为总有主人告诉别人,“哦,我不在,你自己去拿吧”!然后借书人就自行去取,一般会跟在场的人交待“我借**的书,他让我自己来拿,我是***”,既然我一个人在,自觉应当对物品负起责任来。但其人动作甚急,已经出门了,没法细声慢问了,急喝:
哎!你回来!
那兄弟果然反应迅速,立即回来丢下课本走了。我也奇怪,只不过让他回来跟我交待一声罢了,何以书也不借了?事不关己,不去管它。
话说孙伟此人,是我在六班后座的兄弟,为人幽默搞怪,那段时间正在练习撒谎,农村的孩子不会撒谎,总是实话实说,否则面红心跳。此兄每天练习,终于能做到真假难辨,瞎话连天,所以每天跟他聊天都要仔细琢磨其真假,当然即使是假的也无害,真正的假话,想必其也没那本事的。某天傍晚放学后,孙伟过来搭话,说今天要一起去音乐教室学习,环境好云云,表情严肃得似乎真有那么一回事,想必我一起身,他就会哈哈大笑,然后我就知道上当了。本人一笑置之,跟他开玩笑老半天,他还是那副模样。又一会儿,汪波也来聊天,平时是不会有的,和他聊了半天,直到很久了两人才离开。
第二天晚上,汪波忽然问我是否得罪谁了!这是非常不可能的事情!那时一向老实寡言,属于可以三天不说话的那种,肯定不会得罪谁,甚至没有跟“场面人物”交往过,学生风气也比较尊重成绩好的学生,就算有些微小的错处,很容易忽略过去,不会产生冲突。莫非这小子神经兮兮的耍开心?又一会,孙伟也来跟我说有人打算揍我。这简直不可相信!老孙这家伙从来谎话连篇,他说的话只能证实相反的事情!我非常自信从未得罪什么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孙伟说昨天傍晚听到门口有人骂我,似乎还提到我名字了。仔细回忆,确有此事,当时似乎门口有点吵,但一直没听清什么事情。我开始担心起来。一连串的询问,事情逐渐清晰了,昨日体育生S君到一班叫上另一个体育生,虽然正巧被汪波看到并劝阻,还是来到我教室门前,在门口谩骂连声,许久才离去,其间提到我的名字,被正好走过的孙伟听到,于是他进来劝我离开。这让我惊恐不已,从小至今(到今天止)还未打过架呢。到底得罪谁了,引来两个“斗士”?!汪波问是不是得罪体育生S了!S其人我知道,是学校长跑健将,体形修长,很结实,运动会上见过,但平素并不相识,想来想去,打过交道只是昨天下午他到我们教室来拿书一次,但当时他没有什么表示呀,再努力想。
当时他到李燕桌上拿书,我们燕子是何等冰清玉洁的女孩儿,不可能跟此类体育生相识,所以不会是来借书,莫非此借非彼“借”,“借”不成,恼了?但也不对,当时并未冲突,立即放下走了,虽说那时的风气并未文明到什么程度,但“借”东西总归是极不光彩的事情,依当时情形看,我并无确切理由相信他是“借”非借,如果他事后找上门来,岂非不打自招,自找不光彩?!无法可想,虽然唯一的线索就在于此,我宁愿相信是别的理由。与其同来的另一体育生,是学校扔铅球的家伙,身高一八〇,体重一九〇,只是略显臃肿,体形基本呈方形,而不是一般胖子的圆形!如果他打算跟我练拳的话,可以一只手把我提起来,然后另一只拳头给我按摩,动作跟我拍棉袄上的尘土基本相同,真是可怕。
现今有点明白了,那时尚且年轻,所谓“光彩”,每个人理解不同。我的“光彩”在于为人正直、乐助,自律,庄重(少说话!);而S的光彩在于好勇斗狠,赢得勇名;干一点坏事,显示自己的背叛精神。也许这件事他知我知,没有外人知道,他对别人解释的理由很可能是其它捏造的什么,即使从“我的光彩”看也并不影响其名誉。也许是S非常担心我把这件事宣扬出去,所以前来恐吓,给我打“预防针”。为什么只在门口低声谩骂一通,而非进来狂扁一顿?也许如汪波所言,为其所劝,也许本来只打算如此警告,也许忌惮我是学校优秀生,担心学校做出强烈反应?也许担心我会报复?以己度人,难以周全,一切不可考。
此次事件中非常感激汪、孙所为,既然知道有强人在门外跟我叫阵,还要进来跟我聊天,这本身就已经表示了态度,真的争端一起,可能相帮,至少一定程度上“劝阻”,使其忌惮,不能“尽兴”。也许正是这种态度使门外两人不知情况而不敢贸然入内,总之,兄弟也。
之后又有人提起此事,阐述S君和某人有仇,我们要如何推波助澜,从中牟利等等,但计划并不严密可行,权当笑料了。其后一直策划怎样报复,但都归于意淫。久之,淡忘了。
第二件事。相对于日益增多的住客来讲,男生宿舍非常狭小。因为只有远路的学生住校,宿舍的学生约有一半来自我原来严村小学和相邻的关庄小学(西部地区),有四分之一来自一班长A原来的小学(南部地区),剩下的没有什么团体性,但是南部学生来的早,占据了相当多的地方摆放床铺,相比之下,西部学生占据的地方实在拥挤,后来加入的学生多属西部,于是就请南部兄弟把床铺紧一紧,挪出地方来,或者两人一铺,腾出一个。这样的事情可能发生若干次,南部学生开始拒绝,以保护本就不多的地盘。这都是小问题。一班长的作风强悍,其本人也属人高马大型,总是衣装整洁,风度翩翩,成绩尚可,这跟土地里翻跟头的大多数学生都不一样,再加上他的家长式作风,又交游狭小,对谁不买帐,颇有人看其不顺眼,于是几个西部学生总是嘀嘀咕咕。两个本在一班的学生来找我,大到苦水,诉说A君此人如何霸道,总之不顺眼,具体理由我倒没搞明白。
开始B、C同学抱怨A如何如何不给面子,到处插手管理别人等等,但碍于人家总是大义在先,不好反击,早晚要他好看云云。我本人不愿惹事,只是好言相劝。在后来宿舍生活中,B君与南部学生发生语言冲突,忽然抱怨南部学生抱起团来欺负人等等,颇有西部学生响应,双方争吵起来,似乎就要群殴,但A君与我都皆力喝斥,风波平息。又一日,双方又发生口角。C君忽然把问题扯到我身上,要我发话,南部学生嘲笑其举。这对我本人产生了不好的影响,他可以撇开我,但不应否定我的权威,于是我坐起来呵斥对方,表示不喜有人喧哗,这大概就是越权了,又有南部几人帮腔,忽然有部分西部学生坐起来开始穿衣,还有人帮腔吵架,这是不好的预兆,有人准备开打,本人一时也愤愤然,地方风气跟年龄注定,火星等同大火,群殴就要开始。可能慑于人数悬殊,南部学生一齐沉默,刚开始帮腔的几个也钻被窝,作无辜状,似乎一场争斗平息,但我觉得需要发泄,忽然C君大吼:“正宝你发话,咱们揍他!”
这句话起到了反效果,本人历来以胆小、息事宁人著称,万万不能作坏孩子的。一下子从激昂状态转为冷静,于是趁着另一边风平浪静,让大家接着睡觉,一切平息。想到B、C二人素来对A君有偏见,总是扬言要教训之云云,目标似乎指向A君小集团,其倚仗必然只能是整个西部小团体,而那时的风气总是暴躁易怒,某些场合下,本来无所谓的人很可能迅速团结起来,比如并不存在的西部小集团,本来只是老同学的旧宜,甚至自身摩擦不断,但如果有合适的发起人,又有相称的对手,在适当的场合下,就有可能发起集体行动来。所以我把这件事归于B、C二人的挑动,他们想利用我出头打架,所以总是推波助澜。由此我不喜欢这两人了。
快乐的时光太短暂,学校发话要加班费,每人20元。这是没有预兆的,原来学生中间也流传会收加班费的说法,但止于流传,学校并不表态,时间久了,大多认为不会再收。忽然有此宣布,都很惊愕,人心浮动起来。
在当时,20元不算很多,但也不少,本着能抗就抗的原则,大家不肯积极,一旦有人交了,开了口子,学校肯定会向所有人收取,不免有人不情愿。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议论,没有人能有权威。学生们开始咨询我的意见,非常不应该,我告诉他们:先把钱拿来,到上缴的那天,如果学校压得厉害就交,否则作罢。A君缄默,作为学生的管理层,就是这样的意见了。两个班的学生都表示遵从我的意见。
到了那一天,我做了粗略统计,几乎所有学生带了钱来,上课后有一老师前来收取这20元。老师进了教室,开场白,
大家都知道了吧,
交钱吧,
班长出来收钱吧。
我站到讲台上,开始“督促”。一群人沉默,再沉默。老师受不了,又说了几番话,语气平和,教育大家一定要交,其语气似乎没有非常严厉的意思,没有给任何人以真正的压力,所有人沉默,老师一分钱也没收到。走了。胜利!后来知道一班也类似情况,一班长督促下,无人肯交。这让我松了一口气,至少我这二班长不必作出头鸟,一班长在校长那里总是比我熟,如果校长要埋怨学生干部,首先要找到他。
但不幸很快降临,校长宣布解散强化班!因为没人交钱,没钱给老师发钱,没人上课,那么结束!
一段快乐的生活就此结束,没听说谁抱怨,因为谁都有责任,又没有学会推卸职责,所以所有人都很黯然。这让我很内疚了一阵子,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表现再配合一点,加班费交上了,强化班就不会解散了,我打坏了学校的计划,导致强化班流产,毁坏了一些人的前途,破坏了自己一段美好的时光,总之,我是一个罪人。这些想法长久的围绕在我心头,以致于后来不愿指导他人的行动,不愿发表任何看法,不在以领导者自居,愈加沉默寡言了。现在想想,这其中的原因也许并非完全如校长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