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生于1950年。上小学时兼顾生产队的羊,于是半天上学,半天放羊,和三叔一起占一张课桌,算一个人的工分,轮流上学、放羊,上过六年级就辍学了,所以后来父亲一再自称上过三年小学,因为要顾家才离开学校,但我觉得也有成绩的缘故,可能没有考上初中。父亲后来经常用他那时的艰辛来勉力晚辈,早上天很黑就要背着粪篓出发,借着微光捡粪,到了学校就点起煤油灯学习,天亮了就上课,到了中午就上山接替三叔,放羊。冬天里只有一件棉袄,没有衬衣,因为太旧,而又要做活的原因袖子磨掉了半截,俗称“半截袖”,冬天里手脚冻僵没有知觉,到了晚上回家,担心冻伤又没有热水,姑姑只好放在怀里温暖……。十几岁时“打摆子”(疟疾),躺在床上一个月,最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差点上山“喂狗”了(丢掉死去的小孩,被野狗吃掉),所以发烧月余,智商受到影响,成绩不好了。不过我父亲同班同学,我小学的班主任王广元对棉袄则有另一番解释:“九、十月的天气里棉袄是极合适的,特别是不穿衬衣,更是舒服,棉袄不粘身,既通风又保暖,不冷不热,不管是干活出汗,还是不干活都很自在。”至于“打摆子”,王老师唯独抱怨当年挨饿又发烧,以致于一代人都是细脖子,不好看。这如果放到哲学家或者今天的成功哲学里肯定会是悲观说和乐观说的经典教材。当然,以苦为乐的精神不是人人都有,这丝毫不能影响父亲的形象。
父亲一米八有余,仪表堂堂。在物质条件极差的年代里,劳动人民可能因为劳作而健壮有力,但受到遗传、营养的影响,大体上比后辈矮上10厘米。父亲的个头在同龄人中高的,好比今天的年轻人长到一米九,这使他非常自豪。跟我们说起那时候赶集,人山人海,但父亲不会和伙伴失散,因为很远就能看到父亲的高个儿了。那时当兵提干是农民跳龙门的途径之一,比今天考大学要热门的多,因为别无他途。可能是受到爷爷不愿子孙离散思想的影响,也可能是家里需要劳力,父亲无志入伍,但每逢征兵就要去应征,算是过把瘾,且每应必中。父亲最常提起一个来征兵的连长,认为父亲是绝好的人才,曾经专程到家里要求父亲入伍,并许以种种照顾。最终不了了之了。
父亲年轻时并不酗酒,但喝起来也无节制,如果碰到红白之事,经常喝得酩酊大醉。发酒疯的人或者骂人、痛哭、睡觉、唱歌种种,我忘了父亲喝醉时喜欢干什么,记得他被人扶回家,躺在床上还直嚷嚷要喝酒,于是母亲就用醋来代替……还是未果,似乎还在床上乱折腾,于是母亲就把我抱上chuang,让我抱紧父亲,父亲便不敢用力折腾,也就安静下来,抱着我睡了。只记得当时非常害怕,担心父亲一时发怒,将我打个半死,或者一个翻身把我压死……不过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父亲不吸烟,九十年代中期,控制饮酒,喝得很少,再也没有喝醉过。小学毕业后,作为少有的“知识分子”,父亲担任生产队会计数年,负责工分核算等事宜。农村曾经有过大规模瘟疫,*提出,每个自然村应当有一个卫生员,父亲就受命到乡卫生院学习几个月,担任村卫生员。父亲的这段经历对我们的家庭产生深远的影响,大多数当时的卫生员后来开始经营药铺,八十年代末,父亲也开始经营私营药铺,诊治一些简单的疾病,一直至今。这使得我家成为小康之家,经济上比一般的农民宽裕很多。体面的养育五个子女成人,并且供应我读大学。由于行医的原因,父亲从此不在粘烟,不再醉酒,成了一个体面的人,因为与文字打交道的缘故,被与他同辈的人称为“文化人”。
我非常高兴曾经听到有人如此恭维父亲,并仔细思考过。“文化人”是一个尊称,泛指一切脱离体力劳动,以知识为生的人。应该是体面的,道德无亏的人,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的,言谈文雅的人,一些年老的教师得到这样的称号。至于年轻的人,即使有文化也不会得此称呼,因为年青人是本应该有文化的。我曾经听一个长辈说起父亲,“他是一个文化人,跟咱们老粗不一样,是摆弄笔杆子的,要脸面的人,别看那些做买卖发了点财的人,整天牛得不知姓什么,咱们看不起他。”我想这也可能是因为我在跟前的缘故,也可能包含了其他的意思。但父亲文质彬彬的形象应该是确实的。父亲是没有受过太多教育的,这并不影响获得知识。记得他曾经到某个医学培训班上过数周课,那时的培训班是政府主办,货真价实以传授知识而举办的,以父亲的文化是无法短时间理解那些课程的,所以带回来十来本大本笔记,对着这些笔记研究了很长时间,一直保留了很多年。父亲也买了很多书,我猜测以这些书的专业程度,他是无法通过自学的,后来听父亲给别人讲医理,引用了很多书上的理论(当然是用自己的语言),言谈中纰漏百出,相生相克全都来了,但总是在实质上符合一定的理论,并实用的,我才发现父亲花费了多少精力去研究这超出能力以外的东西。我想这应是出于长辈的人严谨一丝不苟的治学风格,其用功、严谨、负责、刻苦的态度,不是今天的学者所能相比的。
父亲是睿智的。大约是九五年时候,父亲对我说,钱是借来的,能借能花,单靠攒钱是没有钱的,比如村里某某,是能挣钱的,但总是攒着,不花,一副穷像。吃不好穿不好,又能怎样呢,光是出死力、流大汗,一辈子也赚不到钱,且因为手里有钱,就不再有危机感,挣钱也是打鱼晒网,拖拖拉拉。到后来我读书,读到消费与资本经济理论,忽然想到父亲的话,简直佩服极了。在这种思想的引导下,终九十年代,用父亲的话来说就是,一直欠人家钱。现金有一些,流动资产是负数,总资产是上升的,从一处茅草屋,到两处茅草屋,到一处瓦房,到有平顶平房,直到两层小楼;从土质地面,到水泥屋地,再到院中水泥路,再到如今全部的水泥庭院,一次次的进步着,直到这些改造完成,父亲开始存钱,也放利借款,利息是银行的数倍。这一切都需要发达的头脑,对一个只有小学文化,从不读书(某些书),从不看报,除了新闻联播之外就没有机会接触任何外界思想的农民来说,这些成就与认识都是足以自豪的。
过了南边山岭,再走三十里路,就到姥姥的村子。姥爷很早去世了,我没见过。姥姥三子三女,,姥姥随大舅居住。大舅是长兄,做木匠,大舅三女一子,四哥和我年龄最相近,却也比四姐大了。四哥很顽皮,当然只是相对我来说,不过因为大舅对四哥特别严厉,是无论如何不会学坏的。大舅打小孩特别卖力,不像父亲那样只需保持严厉的形象就行了,因为这事,父亲似乎和大舅有一段不愉快的经历,后来有几次父亲在家里指责大舅教育不得法,野蛮得厉害。我也曾赞同,但想来也并非完全如此。姥姥那一带地区,民风不朴,曾经赌博成风,小孩很容易变坏的。在这种情况下,大舅的教育方式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至少四哥平平安安长大成人,没有什么差错,并且娶妻生子了。
四哥经常教我挨打的技巧,比如,如果用棍子抡屁股,千万不可用手捂着屁股,否则,手指头要坏事。我想四哥肯定没能坚持此信条,若干年后,四哥的手指曾坏过一段时间,说是没躲开,但后来腿又瘸了一段时间,捂?不捂?总是两难。看来,犯错误不是新手的专利,经验丰富的人也难幸免呐。
大舅很早就拆了茅草房,盖了一栋平顶的房子,有一架木头做成的梯子,胆小的人不敢爬,我们叫它“平楼”,是很时髦的式样,既像城里的楼房那样水泥建造,跟草屋相比之下还有一个平顶,用处无限,可以睡觉、晒粮、作破烂堆,最好的是可以站在上面俯视大地,我就用它偷偷看邻家在干什么,因为明目张胆的立于屋顶,所以应该不算“偷窥”吧。邻家是瓦房,为了赶时髦,前边加了一段平顶屋檐,上面有了一根用很多电线(大人叫炮线,是开山采石电子引爆器用的)缠绕而成的鞭子,奇形怪状,但很吸引我。于是我叫四哥上去,问他怎样才能做一只。四哥考虑很久,觉得“拿来主义”是最好的选择,于是蠢蠢欲动。忽然楼下传来大舅的吼声;“小四!你在看什么!……下来!……磨蹭什么!”。于是,可怜的四哥磨蹭着从木制的楼梯上爬下去,老老实实站在院子里。我感觉气氛不好!妗子忽然从屋里冲出来,使劲往外推四哥,“四孩赶紧走,还不快走,你站着干什么!”,三表姐也冲出来。但一切来不及了,大舅找到一根棍子,使劲往四哥屁股上抡。四哥一声不吭。妗子冲我喊,大兵快下来,拉住你大舅,无奈,服从命令的人最服从的往往是最有命令权的人,我一时惊呆了,不能确定到底大舅为何知道我和四哥的想法,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不过这些不重要,单是院子里混乱的情景就足以让我却步了,最终我也没有从楼上爬下来,或许那架让我鼓足了勇气才爬上的梯子阻止了我,总之我退缩了,这肯定不是一个聪明的小孩应有的做法,我想,太多的约束让我变得胆小如鼠了。
父亲不主张用棍子教育小孩,父亲一直都保持着威严的父亲形象,这似乎是遗传的,因为所有的叔叔都会这一招。父亲威严如斯,直到如今本大少在父亲在的场合也是必恭必敬,谨守孝道,不敢稍有放肆,但所以印象中从未一次打我两巴掌,单单是挨打这一形式,也足以吓坏我了,惩罚重在精神上。大舅似乎理解不同,所以必定要把四哥打痛了,才能确定惩罚已经到位。我不打算评价这两种方法,以农村80年稍后出生的孩子为例,如大舅般的父亲,我见过不少,小孩至今有成者不多,但好在无一出轨者,也算是保守主义的例子吧,大舅寻求安定,四哥至今是一个本分的劳动者,有些人追求上学走出农门,孩子在初期能刻苦向上,但只要超过低文化的父亲所能理解的层次,比如升入高中,失去了枷锁的制约,孩子们往往碌碌无为,但也幸好我从未发现出轨者,总结起来,棒打出孝子,这是最保守也是不会犯错的教育方式。如父亲这样的,以本人为例,总是生活在威严的阴影下,不敢稍有出轨,算是另一种棒子吧,凡事必定中规中举,以不犯错为上,学习上也是如此,到如今虽然名牌大学毕业,但性格懦弱,犹豫不绝,为人所笑。至于那些并不威严的父亲,溺爱型的,子女多半出轨者众,但却适应社会,成为今天的主流,潮来潮往,精明的市侩,愚笨的固执,甚至道德不佳,损害社会,总之,跟他们忠厚的父亲不一样了。
现在素质教育是非常时髦的词汇,这是相对应试教育而产生的词语。最初,小学时把周六上午的课取消了,也是粘了无产阶级双休日的光了。到中学,素质教育似乎很提倡了,因为很多取名新概念之类的教材、习题出来了,算是系列性的教材吧。不过加班日紧,课业日重,素质教育终究与我等无缘了。
姥姥一家都是没有文化的那种老农式的人,勤勤恳恳劳作,老老实实做人,安守本分。所以大舅家的待客之道也是老式的,礼数必定周到齐全,热情得让人受不了,虽然我并非什么“客人“,但也受到很好的照顾,活计从来不必沾手的,吃的必定准时规矩,不像平时饥饱不定。所以长大后我对到大舅家去这事儿总是有些不自在,闲车安步,不是我能安心接受的东西,另外我是反应迟钝的人,有时候难免有失礼的情况,所以更加不自在了。长大后我尽量不到山前舅舅家去。舅舅的礼数让我不敢上前,我想违背了舅舅的本意了,过则废,如果我是一个热衷于礼数往来的人,想必肯定会很喜欢,但似乎我很小时就知道自己不会在家呆一辈子了,所以并不特意维护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非常重要的众多亲戚关系,我是一个很随意的人,这样的人应该用什么礼数来对待呢,连我自己也说不准了,呵呵。但我清楚记得小时候在大舅背上玩耍的情景,也许那时大舅尚且待我和善而不郑重的缘故吧。记得那时大舅曾经送我一副”快板“,就是用两片竹板用绳子联起来做成的,简单,但竹片难觅,也是希罕物品,曾经给我带来许多欢乐。而大舅有时让我帮忙拉大锯,可怜我人小,与其说拉锯,被锯拉着跑更恰当,大舅却取笑我不中用,将来长大了帮他拉大锯云云。
大舅很严厉,我们都怕他,总是战战兢兢,不过我印象里却有很小的时候,我骑在他身上玩的镜头。
教育小孩总是很复杂,树人难矣。孩子小时候要跟他多说话,多是父母自言自语,主要的功效还在于让幼儿尽早模仿学说话。我好静,但在外边玩耍也偶尔跟小孩子起冲突,父亲鼓励我要去打回来,我不敢。
大磊比我大。
大了也没用,他不长个,比你还矮。
他长得壮,静静比他高,也打不过他。
他都是虚肉,是猪油,没有劲。你比他瘦,皮锤硬,都是骨头。静静是草包,只会躲,就是挨揍的数。
大磊说他表哥会练拳。
我教你,恶虎掏心!
我不敢。
叫你四姐一起去。
于是,我拽上四姐雄赳赳去找大磊,没想到我稍一示威,他就溜走了,赶紧回家汇报战果,免不了夸张一番。父亲很高兴,又教育很多话,没有什么印象了,大约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一类的。但终究我不好此道,加上父亲的教育多以约束为主。用今天比较时髦的话说,就是几乎没有“侵略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