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泉使生命的静水荡起波澜。——泰戈尔
“求之过去，生灭无始；求之未来，生灭无终：求之现在，生灭息息”史静婷从夕阳的轮廓中婷婷走来，坚定的答完了这句话“是，李珂生前，最爱近代改良派学人谭复生，最爱数学，最爱宅在家里，最爱妻女，是口中不离的“吾之最爱”。他是有信仰的，谭复生的佛学顿悟与人生**豪迈之意趣，是亡夫生前的信仰。”
“妈妈——”小一一看到史静婷走过来，立刻跑上去牵住了她的手。
史静婷笑的很安静。和小建记忆中那个活泼的小史姐姐忽然一夜之间便不同了，小史姐姐唧唧呱呱的个性突然在命运的打击面前显示了特有的平静，那份平静不必避开车马喧嚣，也不着姿态修篱种菊，好似静立海边，往事俱往如流，而涛声依旧，执念已然看透尽释，磐石上的顾盼和眼眸依旧安然如此，却又丝毫不作遮掩自己的悲痛与爱，一切，从容如许，坚韧如许，有条不紊。这种中国女性特有的美好，最是令人得到安宁。
“…命运急切的把你带走了，
也带走了一大部分的我，
因为这损失是真正的死亡，
这是堂堂的人偃卧在地上，
从你深色的眼睛里，
人们看到幸福的未来，
我太灰心了，
你离开了这可耻的世界，
你是真理与大自然代价的昂贵谎言。
你是我们所信任的预言没有兑现，
你是最丰富的财产遇到厄运的侵袭，
你是为未来而生，
而未来失去了你…”
当时小史姐姐在李珂追悼会上洒泪诵读过了许多对李珂的了解与追悼之词，如泣如诉，感人至极。而高建宏只记得起这一段了，也未来得及问小史姐姐这词是谁人手笔，只觉得噙满深不见底的动人和感佩。人生得一妻子能如此懂得自己，实在是人生莫大的幸运……
临着G大与大海的这一条街，正前方便是“复生门”海潮可观处了。而街边立着的五角形百货大楼，就像一个个巨大的橱柜，即使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试着把它的商品抢购一空，它们也永远不会被掏空一般喧腾。购物的人们在超市与商场的入口处，进进出出的都是汹涌的人流，就像激流在相反的两个方向同时涌出一样。
绕出校园，过五角形百货，穿入一条街，高建宏与小史姐姐，小一一，志达，一同在学校旁边一条街的德宝斋简单点了小菜，一起吃餐晚饭。
史静婷和小建都是一身白色T恤外罩黑色马甲陪定向协会的越野裤，志达则笑说，这骑行定向协会不专业啊，人家环法自行车大赛可都是穿得减小摩擦的性感运动装，怎么改咱G大定向协会成了一套登山行头呢。
“你和李老师，是怎么认识的呢？”邱志达忽然冒出的这句话令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毕竟史静婷很少提及李珂，大部分时候对那份哀痛藏的很深，日常行为皆是安之若素的。
“是中学同学，若说认识，很小就认识了吧”史静婷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也并不回避李一一小大人般乌溜溜转的眼珠偷来的好奇目光。“若说真的彼此来电，说来话长了。怎么，你们想要寻找女友的经验么？”
“是，是”高建宏接过话来，含着一嘴饭菜嗯嗯的回答，邱志达则在一旁钝钝笑着，看着史静婷。
“也没有什么特别特殊之处了，”迎着高建宏和邱志达两个学弟热切的目光，史静婷有些面如桃花的害羞之色，她慢慢的边回想边说道“我们中学时，原本彼此印象也只是不浓不淡的，直到大学之后有次同学聚会，大家一起在那里谈论泡妞等等如意不如意的事情，学业绩点课外活动什么的，他言辞甚为嚣张，我便顶了他几句，可能便印象深刻了起来，之后联系就渐渐多了吧”
“故意的！”小一一眨巴眨巴眼睛，抢答道“爸爸追妈妈是故意给妈妈显摆他嚣张，电视上都是这样的。”
高建宏这个误人子弟的师傅在旁边笑的挤眉弄眼，顺便给小一一竖起大拇指表示夸奖，一不留神史静婷直接一块鸡腿塞到了小建嘴里，让他安心吃饭吧，小建这才停止手舞足蹈的神色，志达则又一阵哈哈大笑。
“我也好奇是什么话题呢？”志达接着问。
“也没什么，是李珂说起，他若是讨老婆，是要精不要多的，要么不谈，要谈则必要谈个‘德容言功‘样样出众的，这才甘心此生与之牵牵绊绊，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唠唠叨叨，为之遮风挡雨，打拼未来，共同担当，此生不悔。接着就拿出种种影视剧中帝王如何选择夫人的条件因果，样貌要如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肤若凝脂眼波清澈；心智要如何和而不同，高妙非常，追求美好，不做凡庸妇道人家之故作姿态状，却又能内外与人为善；辩才要收放自如，掐得起放得下，会逞强能示弱，可以懒也可以发小脾气，可都适度范围之内，不至于引人嘲讽，却又能激发做人丈夫的保护共同持家之乐趣；还要有一二别样不同的才能特色，足以出得厅堂，人人见得此一夫人都觉我李珂果然有品味云云”史静婷回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有种雅致的愉快感，她的语言变得流畅和迅速起来，像是小史姐姐又回来了一般，继续说道，
“那时我只觉得他太过嚣张，又不通中国传统文化要领，他的标准，又哪里是什么‘德容言功’？他分明是现代高级知识分子学霸的经典最爱标准，却给自己扣个‘德容言功‘的帽子。我便直接说他，你电视剧看多了，可见电视剧只图娱乐，颠倒常识害人不浅。所谓的‘德容言功’压根就不是你所想象的，电视剧拍出来的那种模样，什么选秀女要选有知识又样貌出众才艺卓越的云云，纯粹是编剧和作者自己的主观想象罢了。”
“你也够嚣张，”小建的鸡腿很快大嚼完毕，就冒出一句，忽然想起不妥，还想听下去，就赶快大为阿谀奉承的由衷说道，“小史姐姐和李老师天生一对，气质都是高雅脱俗，惹人嫉妒的一类”
史静婷没有十分介意，继续讲自己的，说“我当时便告诉他说，所谓‘德容言功’，典出班昭《女诫·妇行第四》，原是这么说的，‘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色异也；妇言，不必辩才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
“‘消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法，是为妇德；择辞而语，不道粗言，不倨不厌于人，是谓妇言；舆浣塵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是为妇容；专心纺渍，不好嬉戏，备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并非什么好言好语，于现代女性而言，四行具备，最是为人母亲。男人娶个母亲伺候自己爱自己，也是何等古代唯我独尊自欺欺人的想法，偏巧就还有班昭之类有才无色，孤独老去的自我束缚，不得幸福之女流替其立言，着实可悲。而李兄所言所爱的，乃是巾帼女丈夫，倒是该敬李兄你一杯，若是天下男子都有李兄你的气魄，敢于沾花魁而论女人重其本人本质而非作态情节，那诚是天下女子之幸。”
“说得好，”小建拍拍手说“小建佩服，就是我高建宏也算是一内心清高，只认实力确在我之上值得学习的英雄，也不得不说，李珂和小史姐姐都是真君子，真名士。合我心意。不像那故作姿态的古之四行，非要女人做出一副贤淑安静的姿态故做贤良，我高建宏便觉得一颗真心，一片真情，最是世间极贵，至于动若脱兔或者静若处子，是活泼或者温和，各人都有自己安静与激昂的一面，原本就没有真正绝对什么贤淑安静的温存人等，不过是婚前做做姿态的女子诸多，而鲜明可爱的真心真才者甚少。所以我高建宏一直便苦无真的好女子可以一同相伴，只好与志达终日厮混了，相见恨晚啊，小史姐姐，我敬你”
史静婷没说什么，大方笑笑笑纳了小建一通夸张的表扬，两人互相敬了酒。
高建宏继续发着感叹，“小史姐姐，我决定了，我和李师兄一道，拜在复生门下，虽然不会崇拜于谁，可是李老师的智商神勇彪悍那是公认的，就是同和他拜一个门下，也便不算丢人了。此生小建也要看尽人间虚无，由一而生，至一而止，此心不易……”
志达看着，笑着，嘴巴却有点小小僵住，心中觉得自己多多少少是有着古时“四行”的喜好，想要讨个安静而备好家中一切等着自己回家，不必多么美貌有才，只要不至于粗陋，尚可看，并且温柔为自己备好大后方一切，不做争执就好。虽然如蓝是压根和自己内心这小小自欺欺人的虚伪妄念背道而驰的不知哪一路去了，可毕竟，那是美好的初恋，那样的自己，或许至少，和小建，是一样的心情，敢于面对人的本质便是如此公平，焉有女子只要不是最为拔尖之辈，便就理应真的到了婚姻生活依旧遵照四行，处处压抑，只求付出，永远爱你，而把自己弄成那个只做大后方的糟糠之妻，甚至于类似于自己母亲一般的人呢？即便是真的那样，自己也多半并不喜爱了罢。如今事业奔忙，人在爬坡时，自然觉得越是如母亲一般做好饭菜等待自己无所要求的付出，完完全全的爱着自己，便是最为美好合适的妻子。然而终有一天自己工作生活走到相对平稳的阶段，开始需要一同品鉴人生的时候，需要幽默与取乐，需要变化与不同的乐趣，需要平淡到没有了追求和理想一成不变的上班下班之外一无所有的空空人生几十年，竟无所得一相伴偕趣的真心最爱，未尝不是人生极大遗憾惆怅。
而想这么多，又有何用呢？缘分到了，时候到了，该要面对的，该要担当的，终究不过是要面对和担当的，其实所谓的讨论和设想，原本都不过是放不下一份理性求索的执念罢了。
志达把自己想的满头黑线的时候，小建极其“四行”之妇功的给自己递过来一碗鸡汤，志达虽觉得别捏，却也格外欢喜这份贴心。既然连小建一个男人真的关心你都会能偶尔为之的贴心，又何以担心无法寻到一女子，彼此体贴关怀以一粥一饭之间呢？
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果然如此了。
“我和一一去海边走走，你们看你们是回实验室还是忙你们的，我们后会有期吧。”散了晚饭后，史静婷自然的告辞道“一一，给小建哥哥，志达哥哥再见哈”
“大叔——再见——”小一一摆出调皮的鬼脸。
“再见”看那可爱的一一，即便是鬼脸连连，一样很萌的样子。志达和小建不由得都笑了。
……
复生门三字，依旧历历在目。
正是在这复生门下，李珂对她求婚，李珂知道史静婷深深爱着海，任何时候发生问题或者不快，或是有激动和快乐降临，史静婷便都会跑到海边吹风、奔跑、哭哭笑笑，默默发呆。因为他知道她爱海，所以特别与她在十三个热带岛屿上，走完蜜月的旅程。在在米国的西海岸沿线一路，他为她拍照，在曾吓出她一身冷汗，生怕身边已经在崩溃边缘的塔特老人伤到丈夫的拉斯维加斯中国城赌场，他教她如何控制情绪，控制思维，如何去算牌，如何观人算人于最**裸的人性名利场中，教她如何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她，也不断的为他收集资料，与他一同玩耍，听他的每个新点子，和他一起学习，用他专门为她配制的淡雅香水，偶尔，她也会教他如何婉转而进，或者以退为进，教他如何开怀大笑……
就在不到两年前，在英伦三岛他们，第一次离开小一一随李珂出去交流，之前两人还为了孩子吵了架，做了母亲的史静婷担心孩子，希望李珂不要去了，可是李珂则死活觉得如此好的机会为何不去，虽然冒然带着孩子一起出去，孩子还小，若是那边照顾不来有病有事不比大人，可是他会等她长大些，有更多机会一起前往的。后来他们两还录下无数可爱的录像给小一一看，立志要等一一长大，一家人带上彼此双亲，一同去四海转转看看，他们是如此努力于生活的两人，如此热爱着知识和真理，热爱着这世界，这人生，爱着自己也爱着对方，更爱着人类美好的人，然而，…
然而，如今，面海迎风，只剩下她一人和女儿等待未知的明天。
好在，还有女儿不是么？还有这酷似自己父亲神色，曾让史静婷很是吃醋女孩子怎么长的只像爸爸呢的可爱女儿。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史静婷抱抱小一一，轻轻的蹲下来和看着女儿的眼睛说“这是两句诗，关于大海的诗词很多很多，传说也很多很多，一一喜欢海，可以自己去找找看，很多关于海的故事和传说哦”
“喜欢海，”小一一可爱的也搂了搂妈妈，蹭蹭妈妈的脸“一一知道妈妈也很喜欢海呢，我就快上学了，老师会讲的，到时候我也会知道很多海的故事，一个个讲给妈妈听。小一一要成为一个智者，爸爸说的。”
看着可爱的女儿，史静婷扑哧笑了，对女儿轻轻说“成不成为智者，不光是读书多少的问题，妈妈只要一一过得快乐幸福，只要一一觉得开心，喜欢做的事，妈妈就尽量给一一机会学习，一一自己选择自己喜欢的就好了。”
“妈妈一直喜欢海。你看，站在海边，人的心一下子就开阔起来。妈妈总觉得，大自然能够令你找寻安身立命的勇气，重拾一分安宁的心灵，如果你遇到了委屈，就来看看海，如果你伤心，如果你失望，就来看看海，一切，便不算什么了。”史静婷边说着，边拉起旁边听的有点走神发呆的女儿的小手，“一一，我们回家了哦，”
“嗯，”一一的认同的点点头，一刹那间，女儿的眼神仿佛李珂的眼神，依旧在牵引她们未来的路，那坚定的，犀利的眼神看过来，史静婷亲了亲女儿，和她一同，转身离开海岸…
夜色中明灭迷离的海岸边，几许目光一直跟随着史静婷母女，直到两人离开。
“你知道，或许在李珂的弟子中，你是最真心惦记着自己老师的了，”高建宏身旁一个中年女士，用自己关怀的目光绕过高建宏侧看过去，向另一边的胡冰递出温和声音，似乎不像是平时严肃至极办案无数的刑事主控方工了，她继续笑着说道，“有才华的人总是格外令人惦念。”
“不是那样的，”胡冰一个稳扎稳打步步研习的博士生本能的，不善于妥协和付之一笑，而对真理和是非黑白还有着很重很绝对的优先话语权，她有些固执的略略拢了拢自己的发稍，略略不好意思的说“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我看李珂不同，是并非因为他格外有才了。你们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二本大学的本科生，即便硕士生考试分数当年过了线，好容易录进B大数学读研，老师同学也皆是另一种看待，名校里人都讲究第一学历决定文化气质，我曾经一度很是灰心丧气。去网上赌场用自己比同学们牛的技术，引他们入瓮，小赚那些看不起人的同学老师们银子解恨，后来李珂老师知道了，也毫无指责于我，还与我一起不时教训教训那些自大狂，而平时则保持一贯的温驯的作风，又有谁看得出我们内心的压抑？在国内学界，素有B大数学系学术霸权的言辞，称内幕人士皆知，B大数学系只手遮天，对国家科学院院士的当选，诸多重大项目上的影响力，都是独霸一方的。”
“是有这回事，你们这么做，也并不是全然错，小打小闹，也是郁闷极了，只是终究李珂也一直这么做，还真的看不出…，方工您别见怪，他们就和平时人们偶尔玩玩麻将一样，只是溜溜手罢了”高建宏有些担心的对旁边方工赶忙的补充解释着，丝丝海风吹的小伙子眼镜片上微微有些清雾“教育部、科技部啦，973计划等等，说是学数学不讨好B大数学系，便是没有出路的了。不过这年头，哪里没有点传闻呢，关键还是出来东西的水平服不服人吧。至于B大T大的经费优势，G大在杨老大带的这些年里一直强调的就是我们不在天子脚下，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依靠自己自主创新的知识产权，自主创建的科技产业园区一个个起来，带动本校的经济走势，为高校之先，却不可能与B大T大一较经费核发的相对比率，也压根不要存那个心思幻想。杨老大是个有真见地的人呢。”
“有的事情上，也是，也不是，是角度问题吧，可就水平而言，B大并不好混，没错，你要会搞关系会巴结会团结会为自己争取，可是同样要在人才扎堆的B大争得一席之地，谈何容易。光是系里一水儿四五十岁还未成家，舍弃了一切就为了这份科研荣光和教职的B大教授群体，就原本在生活里牺牲的也并不少。”胡冰不由的偏袒自己的母校，人之常情，“跑题了，我不说那个，我的意思是，B大有才能的人多不胜数，单单就技术层面，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绝对的独领风骚，我跟着李珂老师，是因为他的为人，他的处事智慧和遮不住的思想高度，竟然如此有思想的人还懂数学，就很不容易了。当年有华罗庚先生，这样的人，带的出一批批正真有理想的人，而现在，或许本身你选择了哪样的教师，也很大程度将决定你的科研喜好和处理方式吧。我喜欢李珂老师的处理方式多一些。李珂老师不仅并不是什么圣人君子，相反，他活的极现实，他曾说在赌场遇到持枪匪徒，若非帮此人赌赢连把最后此人为官方叫走，险些带着师母命丧九泉，想来都心有余悸。而大事关头，李珂老师向来是会处事的，极聪明的，连对师母都是，人人夸她是会来事儿的女人，我觉得与师傅尊重女性的价值，对师母十分捧场，关系重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