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可以翻窗进入寝室,但是方知晓停住了脚步。在窗前踯躅片刻,他转身向临湖路行去——此时此刻,他宁愿站立在寒冷的空气中,也不愿回到那一屋子鼾声四起、脏乱不堪的寝室。
破晓之前湿气加重,湖面飘荡起一层轻幻如烟的薄雾。湖畔几乎垂落到湖面的滴翠柳条、以及岸边的如茵绿草,一切都笼罩在雾气中,似真似幻。虽然夹裹在湿气于寒意之中,只穿着薄大衣的方知晓却没觉得太过寒冷。此时此刻,他需要这样的环境,来让自己狂躁不已的内心冷静下来。
头脑中一次次反复上映刚刚东儿的一言一行,方知晓的心中——虽然他自己不愿承认——难免沾沾自喜!半年来,他终于从路人甲变成了可以得到东儿重视的小组成员。虽然这付出了自己无数的努力,但是爹说过:能把喜欢的女子取回家的男人,才是真汉子!所以方知晓只看重他能否取得最后的胜利,却不管这其中的艰难险阻。至于二人之间天壤之别的差距,年轻气盛的男孩狠狠地摇晃脑袋:“让那些都去见鬼去吧!”
然而让方知晓始料不及的是,仅仅一年之后,他就累得筋疲力尽、伤得形销骨立……那时候,想起今时今日的执着和莽撞,方知晓嘴边唯有苦涩和自嘲的笑意。
--------------
早晨七点,是陪钱教授和顾教授练太极的时间。
虽然一夜未眠,方知晓仍然精神奕奕地等在了藉园草坪。在见到两位老教授的时候,与日常无异地打着招呼:“顾爷爷好,钱爷爷好……”
谁知顾吾涯没放好东西,就先围着方知晓转了两圈,抽着鼻子连连摇头:“今天感觉不对。”
方知晓挠挠头,疑惑地看向钱唐风老人:“钱爷爷,您看呢?”
钱老人却也省事:“老顾说不对,就不对!”说完连连点头先自行承认自己的观点,随即豹眼微眯,开始上下打量知晓,看他哪里不对。
知晓不由腹诽:“这样也行?”面上却笑道:“二位爷爷,我陪你们练太极吧。”
“太极讲究的是神闲气定、气韵丰沛。我看你现在是萎靡不振!两只眼睛堪比兔子眼!难道一晚上没睡吗?”性格使然,面对学生顾吾涯难免现出严厉的神色。
钱老却是一脸好奇稍显惊讶的表情:“方小子,你不会是失恋了吧?”说完他甚至失去了打拳的兴趣,连连问道:“是不是,快说说,是哪个系的女孩子?要是经济系的话,我出面给你做媒!”
这时候方知晓已是满脸黑线,窘到不能再窘,低下头用一丝声音说道:“还没恋上,到哪里去失呀?”
“瞧你这点出息!行就行、不行就拉倒!至于这么垂头丧气吗?还玩起来失眠来了!”钱老人有些赌气方知晓的不合作,怒气冲冲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旁边的顾教授听他这么说,忙站开几步,向四周清晨出来看书背单词的学生们摇摇头,示意自己不认识这老家伙!
钱老人没看到顾教授的作为,继续纠缠不休:“方小子,你说,是不是你们系的?要不我去找她班主任去?”
“哈?”刚刚把头耷拉下去的方知晓忙抬起头来,一双微红的兔子眼注视着这位泰斗级的人物,看老人仍气咻咻的,不禁又说了一个字:“啊?”
这时候顾教授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吼了一声:“你这还算为人师表吗?”这话显然是针对钱老人说的。
钱唐风也不示弱,回道:“我当了六十多年的老师,算不算为人师表用你说吗?”
“为人师表,就不会关心学生这些问题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这里面哪一条也没规定老师还要关心学生的恋爱经历!”顾教授言之凿凿。
“你别跟我之乎者也了……”
于是两位老人的每日经典一吵,因为方知晓“疑似失恋”话题的催化作用,在这一天清早提前到来。
方知晓捂着脑袋,感觉头痛欲裂,无助地站在两位吵得面红耳赤的老人身边,左看看右看看,努力无视四周投过来的好奇眼神——当然,也要忽视四周的窃窃笑声。
终于,经历了热火朝天口水横飞的热战期,顾教授翻起了老黄历:“我们年轻时,都不准鼓励学生自由恋爱!”
“这我承认!”钱老人点点头:“可是在我们上大学时,谁没追求过梦中的女郎哩!你也别把自己择出去,当年是谁娶了逃婚外出的女学生哦?哈哈哈!”
论争以钱老人肆无忌惮的笑声、顾教授面红耳赤的尴尬而结束。
两位老人经过唇枪舌战的晨练,自然无心再打太极了,双双责成方知晓立即回去补眠!三人从藉园出来,因为都要回东区,恰好顺路。
路上钱唐风问了两句报馆改革的事情。方知晓一一作答,在老人提及崔岩的时候,他顿了顿,只点点头:“一切都好,馆长也很支持我们。”
“那就好……”钱唐风缓缓说道,“崔小子很有领导才能。三年前,报馆受到外界打压,一蹶不振。当时的馆长引咎辞职,却也把责任推给了下届馆长!当时公开竞选,却没有人愿意走上这个位置。刚上大一的崔小子天生牛犊不怕虎,硬生生揽下了这个烂摊子。你不知道呀,他当时来求我,三顾茅庐、程门立雪,这些事都做了。我被他的诚心感动,这才施手援助。方小子,虽然目前需要改革,但是原有的一些栏目,必须传承。崔岩很敢作敢当,这一点你要学习,他曾经对我说过:只要他还是一天媒体人,他就要敢于抨击时局激扬文字无愧良心!”
方知晓深深点头,快要走到东区家属楼的铁门时,顾教授停住了步子:“知晓,你快回去休息吧。我们不用你送了。”
“好,顾爷爷钱爷爷,我先回去了,再见!”他挥挥手,刚刚转过身去,就听见顾吾涯疑惑的声音:“前面走的不是你家孙子和妞妞吗?中间那个是谁?看着眼熟?”
听见有林东韵,方知晓似乎被绳子拽了一下,骤然回头,正好看见东儿、楚梓在前方不远处背对自己而行,而走在他们中间的,虽然两月未见,但方知晓还是看出来那是楚梓老师!他想要出声叫住,可是三人的身影在拐角处一闪而逝!
知晓满脑子都是问号,昨夜东儿和自己一样,几乎一夜未眠,怎么今天却和钱屏翳、楚梓走在了一起?知晓很想问清楚,但是他悲哀的发现,自己毫无立场!他颓然地转过身,向学生宿舍区走去。
身后还传来两位老教授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中间那个是你的学生!人怎么瘦了这么多?”是顾教授的声音,“你们不是很不放心这个人吗?”是顾教授的声音。
“孩子们的事,由着他们去吧!反正妞妞身边有云孙,我就放心了!云孙和妞妞,怎么说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呀!”钱老人的声音不太高亢,却足够方知晓听见。
--------------
方知晓回宿舍以后,室友们都去上自习了。他把自己扔在床上,一觉睡到了晚饭时分。
恍恍惚惚从上铺坐起身,老大诈唬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醒了呢?”继续说道,“你昨天一晚上去哪风流快活了?中午回来就看见你在床上挺尸,我们正说吃完晚饭你要还不起来,就要打校医院电话呢!”
“都这时候了?!”方知晓揉揉脑袋,因为许久未曾进食的胃一阵酸痛。他忙穿好衣服,拿起书包向外冲去。
半个小时后,报馆崔岩办公室里,当着几位部长和一些方便赶过来作证的成员面前,方知晓和林东韵站在一起,将昨夜的忙碌成果递交给崔岩:“馆长,这一次我留意做了备份!所以要是再有消失的话……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将备份交付给你!”
崔岩毫不在意知晓的挑衅神色,默默接过版面:“很好,辛苦二位了。”与往日如出一辙的语气、毫不见怪的神态,几乎让外人就感受不到这二人之间的波涛汹涌。
崔岩随即将视线转向东儿:“林东韵,听说你病了,好些没?”
“谢谢馆长关心,已经没事了。”东儿却没有方知晓想象中的出言相讥,反而神态自然地对着崔岩笑了笑。
一切都超出了方知晓的预想范围,太过平和的场面,没有人为他昨日的不公平遭遇而鸣冤,也没有人去质疑崔岩是否真的私吞了他的稿件!难道,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吗?
正当方知晓愤愤难平的时候,崔岩已经看向了他:“还有事吗?徒弟你不用担心,我们现在毕竟是在试验,成功了皆大欢喜,不成功嘛,为师也不会纠缠于你立下的军令状!”
方知晓脸色一沉:“我说到做到!”
崔岩一窒,随即摇头叹息,语气中有些不满:“别太愤青了!”
从报馆出来,方知晓要送东儿回去,东儿看时间还早,只说自己还有事,今晚回宿舍住。
方知晓讷讷点头,苦笑道:“我还以为你挖苦崔岩!”
“怎么?没看到很失望吗?”本来已经抬腿要走的女孩听到方知晓的话,又转身看向他,“现在还不能证明是崔岩的错误。”
“难道你们都愿意相信崔岩?”方知晓有些激动了,在他看来黑白不能颠倒,本末也不能倒置。如今自己受到冤枉,就应该是崔岩向他道歉才能昭雪!
东儿平静地看着面色发红的方知晓,许久笑了笑:“证据没出现之前,你们二人,我都不能相信!”
“那你昨天要我去你家,算什么意思?可怜我吗?”
“知晓,你理智一些!我犯不着可怜你!”东儿有些搓火,深深吸口气试图冷静下来,“我在想,崔岩也许是一片良苦用心!”
知晓彻底无法理解东儿的话了,他看着女孩,眨眨眼,实在理解不了。
东儿歪歪头:“看过《三国演义》吗?看过《孙子兵法》吗?看过《三十六计》吗?”她没问一声,方知晓都摇摇头,摇到最后自己都累了,无力说道:“都没有,你到底想说什么?”
“谋略!”夜色中女孩口中淡淡吐出这两个字,“知晓,如果想在社会立脚的话,你就必须读懂这两个字!有时候对你笑脸相迎的人,未必是对你好。而处处陷害你,看上去很坏的人,又不一定不是在帮你!”
夜色中,女孩用最平静不过的语调诉说着这世间杀人不见血的两个字——谋略。多年后,方知晓仍然难忘那一幕。原来他一见钟情的女孩,并非表面的单纯。是呀,生活在那样的家族,平日耳濡目染就足够方知晓他学一辈子了!对于谋略,她可以不做,但她不可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