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上看,果不其然就有数个几乎连成一片的燕塞湖。若轰溃了燕塞湖的堤,淹两座昭阳城都不在话下。
原来,对面军队的喊话,真不是耸人听闻,他们完全有这个实力。
所谓火炮还在路上之说,纯属迷惑人心的烟幕弹,根本就是骗人的。
司凤收回神识,一时默然不语,不知该怎么开口。
正纠结,谢邈已然沉声发问:“师父,他们真的要淹了这里,我们怎么办,管还是不管?”难得他这次如此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没做任何铺陈。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沈焱,一双瞳仁异常明亮,已是极力在压抑自身情感了。沈焱知道,谢邈是在等他发话,从对面军队喊话到现在,过去了片刻功夫,而他一直没开口,没任何表示,自己这个大弟子等得心急了。
这种事既然遇上了,自然是不能袖手不理的,毕竟事关全城人的性命,滋事体大。
还没等沈焱开口,刚刚一直自斟自饮已有点醉眼迷离的萧意粲突然拍案而起,声音大得好像是在宣誓什么决心:“必须阻止,城中十余万条性命岂能弃之不顾?前几****已查明,此番带兵东征的正是我王兄,我现在就去劝他,放弃水淹昭阳城。若他仍然执意如此,相信师父定能妥善应对。”
沈焱向下压压手,示意他坐下,四顾道:“你小声点,生怕别人不知道吗?若引起人心大乱,可就不好了。”训完这句,又续道,“你若愿意去劝,那便去吧,为师也不阻拦你。只是要万事小心,军队中可能有严家弟子坐镇,你可不要露了马脚。”
萧意粲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咬了咬下唇,用力点了点头。
是了,严相与早就被澜沧国封了国师,皇室跟修仙门派渊源颇深。单凭人力,短短几日不太可能这么快就彻底改变渭河支流的河道走向,尤其是所经之处颇多山谷沟壑,施工颇有难度。如果说有严家修士助阵,一切就说得通了。
历来修仙门派世家都跟不涉俗世权力角逐,惯常是不参与尘世纷争的,只一心求道。连**仙盟,也并不太提倡仙门太过融入世俗世界,毕竟修真者还是应以追求大道飞升成神为目标,不宜分心。
如此看来,中州严氏根本就不是什么修仙问道的正经仙门,反而是惯会投机取巧谋取名利的空头架子。
萧意粲颇觉嘲讽,九幽派被毁,严家也出了大力,背后出谋划策不少。严家更是在九幽派倒台后彻底取代了九幽派的地位,可是这个名望一般仙法也是平平的世家,因谋算九幽派而声威大震,继而成了皇宫的座上宾,怎么想都觉得不是滋味呢。
站在九幽派弟子的角度,萧意粲是很鄙夷严家的。但站在朝廷的立场,他又能理解他父王的这一决策。
昔年九幽派执掌中州仙门时,朝廷便是颇多照顾迎合九幽派的利益,甚至将他这个皇子送上了仙门学艺。当中州众仙门之首易主时,便迎合严相与的权力欲封他做国师,抬高严氏的地位,使之凌驾于先前的儒释两家之上。此为借严氏之手拔除了儒释两道的根基,算是借力打力赢了满盘,干的很漂亮。也正是因为扫除了国内的重大阻力和朋党相争,澜沧国才会短短十数年实力大大超越商水国。
严家与澜沧国的联手,属于强强联合,现阶段来说,是互利互惠,共赢共生的。
萧意粲不是个傻的,虽然他自己不涉政,但种种因果只要摆在一起想想,便不难明白其中深意。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认知,最近便总有种里外不是人的感觉,尤其是刚刚师父还戳破了严家插手世俗争斗的现实,颇让他无地自容,尤其是还有如此一位身法敏感的大师兄,他的处境就更尴尬,恨不能就地扒条缝钻进去。
不过,其实他不必如此,毕竟颁布法令的又不是他,发动战争的,更不是他。
他的这个表态,引得谢邈对他侧目,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萧意粲何尝不是如此,内心也是焦灼着。
得了沈焱的首肯,萧意粲便离开了坐席,行至无人处瞬行去了城外澜沧**队中军大帐。
其余人仍是坐定不动,也没人说话,气氛多少有点古怪。沈焱起身时,沉默地拍了拍谢邈肩膀,走到了窗前,倚栏向远处眺望。酒楼地势高,视野颇为开阔,越过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民居,看向远处的重峦叠嶂。
现在正是饭点,城中却只有寥寥几缕炊烟,偶有一处翻出滚滚浓烟,那不是老百姓在做饭,而是在焚烧废弃没甚大用的木料,制作滚油,备战物资搬运制作进行得有条不紊。
沈焱看着这些已经被战争折磨得有些麻木的百姓,从他们脸上看不到任何对即将到来的水淹城池的恐惧。也许是刚刚守城将领的安抚起了作用,也许是老百姓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和对地理环境的掌握,盲目乐观,得出结论澜沧国是危言耸听,空口说大话。
如果说老百姓见识有限,想不到那么周全,尚能理解,了城中守将也是如此认为,觉得澜沧国的话纯属恫吓,这就是十分危险的了。在战场上误判形势,引起的后果极可能是致命的,且是不可逆转的。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死不开城门,坚守待援。他还琢磨着,出不了几日,援军应该就到了,再坚持几日便可,形势便会扭转过来的。
殊不知,若非这次是沈焱师徒在城中落脚,昭阳城危矣,城中军民不知要死多少。
申时将至,远处便传来数道闷雷炸开的响声,渭河支流下方不远就有个河道最窄处,已被火炮轰塔的山崖滚石堵死,须臾间便筑就一道固若金汤的拦水大坝。大坝铸成,紧跟着又是数道炮声,山上的燕塞湖顷刻被炸开了口子,水势滔天向山下的渭河奔涌咆哮而来。
而城中守军百姓还懵然无知,不知大祸临头。
海量的水流奔腾不息,未几,积蓄不下的水便顺着渭河支流被引导向昭阳城,朝着这座久攻不下负隅顽抗的坚城张牙舞爪扑来。
原本狭窄的支流小河此时被大量流水灌注,水势极猛,大有劈山碎石的凶猛之态,一路以摧枯拉朽之势高歌猛进,片刻便至。
——萧意粲的游说失败了。
最先看到那势不可挡的洪水猛兽奔袭相向的,便是城头站岗放哨的士兵,在看到洪水的瞬间,他们都怀疑自己眼花看错了,忍不住举手去揉眼睛。待视线再恢复清明确认了情况,打旗语向其他人报警时,洪水已近在咫尺。也有人扯着嗓子示警,声音都变调了,几近破音。在枯水季节看到这样凶猛洪流的吃惊错愕,已经将他们绷成一根弦的脑子炸得轰然作响,耳际唯有惊涛席卷之声。
守城将领此时便在城头巡视,闻言也看向士兵所指方向,不禁一脸骇然,面上仍是交错着难以置信。照那汹汹水势冲击的速度,本就有些千疮百孔的城门只怕支撑不了一时三刻。他对自己的误判大感后悔,早知真有此事,岂能坐以待毙!如今却是一筹莫展,未有对敌之法。
他想到了死。
可惜不是壮烈地死在两军阵前,却要稀里糊涂被水淹死,成为一个心有不甘的水鬼。
不,出征以来,想的都是马革裹尸还,淹死,还要葬送全城人的性命……因为他的愚蠢,便要搭进十几万条无辜性命!他觉得自己罪不可恕。
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突然从他脑子里蹿升出来——投降。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若是早几个时辰,投降之举尚还可行,大不了为了全城人的性命,他落个身败名裂被人戳脊梁骨的结局。现在已然实施了引水灌城,投降已无意义——水不可倒流逆行,没有解法。
在洪水即将冲击城门的那一刻,沈焱从容不迫化做一道银光,飞身上了城墙塔楼处。
沈焱立在最高处,心念急转,破风闪现掌心,甚至都不用绘符加持,轻描淡写一扇子扇下。那湍急的水流便乖乖顺着他心里规划好的几十条线路分支流散,急速分流退去。原来,沈焱刚刚远眺,并不是单纯看风景,而是找分流路径。
城里的人要救,却也不能害了其他地方的无辜百姓,是故没有其他办法,唯有分流减量,减缓水势,降低水流的破坏力,如此才不会连累下游的人。
司凤等人也瞬行跟了出来,待他们上城头时,沈焱这边的分流工作基本已经结束了,空中悬几张符咒,便不用再动手了,做事效率超一流。
“师父太棒了!”司凤不禁鼓起掌来。
守城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听到鼓掌声,都欢呼雀跃起来。大难临头之际,竟有此等奇遇,可不是上天襄助么!守城将领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切,感觉自己周身力气都要被抽空了,被自责和悔恨压得快喘不过气的胸膛终于舒展了口气,险些瘫倒在城墙上。好在士兵们注意力都被那几个寻常打扮但来历非同小可之人吸引,没注意到他们的将军。
惊呆了的不只是昭阳城守军,还有对面的澜沧军。
明明都要大功告成,只需坐等昭阳城守军举白旗投降,开关迎他们入城了,突然生出这不合常理的意外,怎叫人不吃惊?
不多时,中军大帐内的澜沧国太子萧珺予已得知了消息,亲自登高查看。跟在他身边的,正是萧意粲,和那位周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