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很软弱,顾虑本身也只会在心里产生微小的波浪,当你选择视而不见,纵容它向内心深处涌去,直到恐惧攫住呼吸,封闭的心门将不得救赎。
可是,人活着就是为了适应离别,即便这很难做到。
因此,斯微说:“我会好好活着。”说话时,她垂下眼,神色透出几分落寞。
不是刻意避开这一敏感的话题,而是明确地给予回应。
尽管,这其中带了自以为是的成分。
听到回答的那一瞬,宋居安沉眸,拥着人的手臂却明显放松下来。
他说:“那就好。”
斯微心沉下一半,佯装无恙地拂开他的手,转身:“好了,你该去医院了。”
宋居安点头:“我会尽快回来。”
许久之后,斯微目送视野内的人远去,回身,走回单元楼。
关于牺牲的话题,在悄然间将一切一笔带过,仿佛几分钟前的摩擦不曾存在。
坐上出租车,宋居安一路出神,纷乱的思绪从脑海中交替闪过。
躁意驱使下,他降下车窗,一面感受清风卷来的凉意,一面虚握着拳抵住眉心。
半小时后,宋居安在医院门口下车。
步入大厅,流程和先前一样,挂上老中医的号,等个几分钟,进诊室。
他坐到床边,脱鞋的功夫,老医生推门而入。
二人对视,宋居安先露出笑容:“这次来的突然,又得麻烦您了。”
老医生挪开眼,把一套银针放到置物柜上,边展开边说:“比前几年来的早,这两天治疗正好,也免得遭罪。”
宋居安卷着裤腿,无声笑了。
老医生瞥见:“身体是自个儿的,既然有命活一天,那往后就更得注意着点。”
“是,这条命就算我不惜,也不能让身边的人跟着伤心。”他抬首,嘴角噙着顽劣笑意。
老医生斥他,“臭小子又说混话,赶紧躺下,我施针了。”
宋居安收了笑,照做。
每下一针,都是不同的穴位、深度,除此以外,还要调整时长,施针过程中要及时拔去几根。
越往后,痛感越强烈。
诊室内静的出奇,直至落下第七针,老医生分神瞧他。
就见宋居安绷着脸,因为竭力忍着,脖子向前顶伸着,颈侧经络喷张跳动,而他的双眸正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他的眼睛,似乎和从前一样,是克制隐忍的。
不,又好像不同了。
在那里,除了抑制,还有前所未见的痛苦……以及害怕。
微不可察,却实实在在的存在。
老医生继续投入眼下的工作,银针一寸寸深入肌理。
没有人知道,他的害怕来源有很多——过去的悔恨遗憾、未来的迷茫未知。
这种感受,在这半个月里已经拧成一条麻绳,将宋居安牢牢捆住,威胁着他。
名曰告别。
他的挣扎,无人知晓。
甚至于,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一连串的影响将持续到何时,又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为此,他自我催眠,又向旁人掩饰。
他可以继续战斗,同从前一样!
也唯有在当下意志最为薄弱的时候,他真实脆弱的一面才会不经意地显露而出。
宋居安用力握紧了拳,不知过去多久,在最后一根针抽去时,他的手抽动了下,但又显得很无力。
……
麻醉科。
许禾言披上白大褂,拿起办公桌上的记录板,扣在胸前,去外面。
出门没走几步,发现座在休息椅上的人。
宋居安一直在看这边,看到她时,缓缓起身。
许禾言上前,“这儿是麻醉科,宋队长应该不是走错路吧。”
神情不动,语气平平。
“特意来这儿,是有个东西想给你。”宋居安直言。
许禾言微敛眉。
只见宋居安手摸进裤兜,很快取出一张折起的纸,略皱了些。
“给你的。”他递出去。
许禾言盯着那处许久,插在口袋里的手终于慢慢抽出来。
捏在手里,用了几分力,没展开。
宋居安匆匆扫她眼,目光落回到纸面。
“这是在他的头盔里发现的。”
消防头盔,是最坚硬的防护。
出任务时,会有队员选择将重要的东西放在里面,比如——遗书。
许禾言沉默着点头。
宋居安说:“这是他留给你的,只是之前一直没找到机会交给你。”
许禾言默然,道:“谢谢。”
宋居安有好几秒没说话,抬眼触及到她通红的眼角,只说了句:“回见。”
果真,再没停留。
许禾言只身伫立,半晌以后,一面抬头,一面将遗书塞进口袋。
她朝着楼道另一头走去,步伐轻缓。
她并没有哭,因为心上的伤痕只会因每一次流泪而变得更痛,也终不会有一个人能真正安抚她。
宋居安离开医院时,外面竟已经下起了雨。
他站在门口,等雨停。
此时是下午两点,天空完全是黑蒙蒙的状态。
这雨从初时的淅淅沥沥,渐有了下大的势头,借着风势,斜刮在人脸上。
更多的雨,整整齐齐落向大地,再溅起一地水花,轰乱的世界里,显得无声无息。
腿部肌肉没有规律地跳动着,带来痛感。
而痛,微不足道。
宋居安的眸子慢慢眯起来,投向雨幕中的目光,克制深沉,情绪难辨。
半小时后,他在街边拦辆出租。
上车,司机问去哪。
他报了消防营区的位置。
就在几分钟前,大蒋打电话说,郑父来队里了。
指导员带了一批人出任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只是,这事还得有人出面解决。
……
快到六点,斯微等不到人,拨去一通电话。
那边接得快,说是已经到小区附近了。
挂断后,斯微看了看天色,稍作考虑,带伞出门。
处理完郑父的事,宋居安便往小区赶。
原本,他可以不来的。
因为她一定会理解。
宋居安加快步伐,前脚踏进小区,不大会儿,天边雷声滚滚而来,随之就感受到手臂某一处的湿润。
雨滴落下的节奏更快,身边的人纷纷打伞往前跑。
宋居安揪住衬衫衣领,抖起来顶在头顶,目视前路,步履飞快。
这中途大雨,来势汹汹,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在白茫茫的视线中。
频频有雨水胡乱飘进眼底,顶着风雨行至一半,前胸湿了大片,紧贴在身上。
就这样跑了一段路,宋居安却慢慢放缓速度,没几步就停下。
黑色的雨幕中,他看到斯微就站在几米开外,撑着伞,目光静静地望向他。
这对视很短暂,不大会儿,对方就朝他跑来,稳当当站定在他面前。
斯微个子低,要给他打伞,得举高胳膊,这样一来略显吃力。
宋居安松开衣领,握过伞,一只手自然而然地牵住她。
他歪头问:“雨太大得跑着回去,能跟紧吗?”
斯微回握他,点头。
可宋居安没做反应,盯着她片刻后开口:“要不我背你。”
雨声嘈杂,但他的话听得真切。
斯微并无窘迫,黑白分明的眼睛始终凝着他,透露出坦然。
须臾,眼中忽然浮现出浅然笑意。
雨夜中,她爬上他的背,他稳稳起身,颠了颠人,稳步向前。
一路上雨势不减,前路朦胧模糊,而风雨洗刷着整个世界,每过一处,树叶哗哗作响。
斯微举着伞趴在男人背上,脸侧贴着他湿漉漉的头发,半闭着眼睛,感受他带来的坚实与依靠。
后半程雨丝更密集了,但已然没有先前那豆大水点子的气势。
宋居安的步子在加快,在他背上的斯微,则不可避免地觉着颠。
如此,她还是顾及他会不会被淋到,总会抗住迎面而来的风力,不让伞向后偏离半分。
雨点还在下坠,萦绕在路灯周围,散发出一圈朦胧亮光。
或许是情不自禁,在经过光下时,他带着她转了一圈。
脚步停下,一个偏过头,一个顺势垂眸,不约而同、相视而笑。
他眉宇间的温柔,她眼底灿灿的光芒,一丝不落收入对方眼中。
这一刻,没有尘事叨扰,不谈过去未来,表露而出的,仅仅是最单纯的爱意。
久违的一切,竟然也是那样动人心弦,仿佛从此刻到永远,都不会再被打破。
斯微沉浸在这种氛围中,直至一道闪电无声劈入视线。
她眼神微滞,宋居安已经抽开目光,踩在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快步前行。
夜空中,本就淡薄的月光,不知何时被掩在乌云后。
雨夜,周遭黑暗又浓稠几分。
这晚,宋居安只留下来吃了顿饭,赶在十点前归队。
临别前,斯微叮嘱的还是那句“注意安全”。
他说“好”。
还是一样,斯微送人下楼,目送他离去。
不同的是,在宋居安走出一段距离后,就听见突兀的一声。
他止步,但没回头。
身后传来:“未来很长,我会等你。”
紧接着是踏水离去的脚步声。
他同样没有再驻足,提步远去。
至此之后,每一天都似乎在回到正轨上。
警铃声日常响起,各种小型事故接连不断,消防队整日出警。
忙碌紧迫的生活,似乎也在悄然间,将每位队员带出阴影区。
而信念与责任,则是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力量。
这天,处理完一起交通追尾事故,已是中午。
从车库出来,队员们涌去食堂。
宋居安挑了个阴凉地,席地而坐,点根烟抽起来。
“不打算戒烟了?”不远处传来指导员的声音。
宋居安侧眸去看,面色不动地收回目光。
夹着烟,送到唇边又深深吸了口。
罗清强站到他旁边,瞥了眼,望向远处。
“最近每次见你出警回来,就是在抽烟。”
“解压。”宋居安眯着眼,吐出烟圈。
难得这回罗清强没呛他,只说:“你自己注意着点,不行就去看看医生。”
“我这腿这些天好得很,指导员你要不信的话,就去问问大蒋他们。”他半眯着眼,显得慵懒随意。
罗清强倏地低头看他,眼中有股怒气,情急之下动唇。
只是,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去。
抬头道:“明天郑岩就出院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吧?”
“嗯。”
“明天我要去其他中队做培训,你们…你们送人的时候别搞太悲情了。”
“嗯。”
罗清强又看他,神情复杂许多。
半晌,沙哑着声说:“别抽了,去吃饭吧。”
“嗯。”他按灭烟头,坐着没动。
搁平常,罗清强准得骂他敷衍不着调。
这次,没再多言。
只剩宋居安一人时,他终于抬首,手心里攥着那烟头,反复地揉。
半天,重重抹把脸,仰起脸,望着天空的目光涣散。
郑父说,他和妻子了解儿子的心意,也愿意随他去。因为消防牺牲是极少数的情况,更多的是坚持在自己的岗位上,日复一日的为人民服务。
他们失去过,可仍然愿意相信美好。
但是,宋居安不能认同。
一身戎装送别战友,总比隔着阴阳与烈士永别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