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西城的稷门外,看着田虎邀约着鲁句践等人绝尘离去,明月无奈地笑了笑,回过头,刚好同那位初次谋面的君子眼神相遇。
跟他一样,那俊俏的脸上有几分懊恼,几分无奈。
事情还得从一刻前说起。
明月带着一众随从前去稷下,出了府邸走到稷门附近,他的御者李谈却一回头,说安平君家的车子已经跟在后面许久了。
作为一墙相隔的邻居,明月与安平君之子田虎也在营丘山猎场打过照面,便在稷门外停下车来等待。
此时此刻,田虎却没有注意到他们,而是在同自己车上一人拌嘴……
“我不想去稷下,想去赛马场!”
正抱怨着,听到旁边有人喊自己,田虎才发现长安君在笑着朝这边拱手,连忙作揖见礼。
明月也看清楚了,与田虎同车的,是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人,皮肤白皙,头顶结鬟,黑色总发垂在肩上,穿着一身青衣,佩玉璜,此刻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得知长安君要去稷下拜会荀子后,那田虎大喜过望,一拍车栏道:“正巧,我表兄也要去稷下,长安君可与之同行……”
那俊美的年轻人一愣,竟有些咬牙切齿地说道:“虎子,岂能如此无礼?”
“长安君是吾等邻居,有什么无礼的!”
田虎虽然因为父辈的事情,与赵括不善,可对长安君却极有好感,毕竟他爱死质子府的烧酒了。长安君也投其所也好,隔天送一点过来,一来二去,田虎对新邻居格外亲切,此刻听说他要去稷下,更像见到救星似的喜上眉梢。
不容那年轻人分说,他立刻邀约道:“长安君,当日我见你麾下武士力能搏豹,一直想与他切磋一番。今日君入稷下,不如让彼辈随我去城外马场耍剑角抵?反正吾等粗人武夫去了稷下,什么都听不懂!”
明月大笑不止,这田虎虽然年轻,却是个性格憨厚的少年,见他摩拳擦掌,当即也答应了。他有心结交田虎,可惜自己不通武艺,便让舒祺、鲁句践等人与那田虎同去玩耍,留下一两个人保护即可。
可等众人远去后,他才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吾弟不懂事,还望长安君勿怪。”
那位自称“田嘉”的年轻人似乎不太愿意与自己多言,瓮声瓮气地请他的车子在后紧跟后,便径自上车,在前引路。两车一前一后,明月没了舒祺等人闲谈,也只好沉闷地前行,一会看看前车上那清秀背影,一会瞧瞧稷门外的风景。
这里是临淄西郊,不同于临淄城内的嘈杂,人烟不多,行人也多是三三两两的士人,依稷山,傍系水,像这种清净的地方,的确适合坐而论道。
行不多时,他们便抵达了系水两旁的建筑群处,前面的车停了下来,明月一看,却未免有些失望。
一层或两层的木屋建在水边,屋前是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唯独这一点,比临淄城内大多数道路都强。只是那些屋舍的主人,也没有“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之感,反倒有种烟火俗气。
明月听到有些屋子里传来朗朗读书声,更多的则是鼾声和嬉闹声,一些士人从门扉里出来,也不锁门,径自离去,抱着孩子的年轻女子在门内目送他们远去。再往前,有几名衣不坠地的中年妇女在水边大石板上洗衣说笑,见了两位俊朗君子路过,不免多看了他们几眼,然后低头窃笑不止。
“这就是稷下学宫?”
这里没有明月想象中第一座古代大学的宏伟传奇,只是水边普通的小街罢了。他失望之余,也只好劝自己,在后世,欧洲不少历史悠久的名牌大学,也是在不起眼的小街巷里,住着古旧的建筑,一个大学的成就,与它的建筑是否宏伟占地是否庞大无甚关系。
田嘉却看了他一眼道:“非也,这只是稷下士居住的街巷,往前走上数百步,才到学宫正门。”
街道曲曲折折如同系水的流向一样,难怪明月看不到前头情形,他丢了个小丑,也不以为怪。
田嘉似乎对着稷下十分熟悉,见明月是头一次来,少不了为他介绍起来。
这稷下学宫,算得上是齐国的官办学校,创建于百余年前,乃齐桓公所兴办。
这齐桓公不是春秋霸主小白,而是田齐桓公,乃田氏代齐后第三代君主,之后历经齐威王、齐宣王、齐闵王,到如今已经第五代人,放后世某所大学要是有百年历史,可够吹嘘很久。
稷下最初的用途是养士,后面物以类聚,天下的九流百家都来这里汇集,一时间有海纳百川之势。
“稷下先生百余人,稷下游士成千上万,学宫内住不下人,只好在外寄居。”
原来外面这条小街,就是来稷下求学的学子和他们家眷的居所,当然也有些商贩看准了稷下生的商机,在这里贩卖酒肉衣物,甚至是提供***的,明月恍然大悟,难怪他刚才有点进入了前世大学旁小村子的感觉……
说到这里,田嘉停下了脚步,指着前方街巷的尽头道:“那才是稷下学宫。“
明月放目看去,却见自己面前,是一个巨大的衡门。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这衡门其实就是春秋战国时的牌坊,但与牌坊不同,以两根石柱子架一根巨木横梁,横梁上还有斗拱和黑瓦屋顶,没有后世孔庙牌坊的雕梁画柱,只是简简单单,毫无雕饰。
衡门处有几名士人守着,他们倒是不问入内之人何等身份,只是礼貌地请所有人交出兵器。
“学宫内因诘难而斗殴杀人之事,每月都有。”田嘉似是知道规矩,并未带剑,方才已经提醒他们将兵器留在马车上。
入得衡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清澈的水面,这是申池的一部分,向内凹进构成池塘,池边有多块青石琢成的石栏,被道路一分为二的水面被碧绿的荷叶遮盖,荷花也开始露出蓓蕾,想来再过一个月,便是映日荷花别样红了罢。
田嘉介绍道:“此乃泮池,整个学宫的格局,其实与春秋时诸侯泮宫差不多。”
春秋之时,天子有“辟雍”,诸侯有“泮宫”,都是官学,负责教育诸侯卿大夫子弟,不要让他们目不识丁,不知诗、数。
不过随着礼崩乐坏,这种周代流传下来的官学陆续荒废,春秋末期,有学问的人如孔子等,开始兴起私学,有教无类,后世诸子纷纷效仿。战国初期的百年时间里,儒墨为显学,诸侯官学如同冷掉的坑灰,私学却像是燎原的烈火,越来越兴旺,甚至到了诸侯国君不得不征辟诸子入朝做博士顾问的程度。比如魏文侯就邀请子夏入魏,创建了河西学派。
齐国也一样,为了吸纳这些有识之士,就兴建了稷下学宫,对于来投奔的士人,给予大夫的待遇,允许他们“不治而议论”。
有了固定的地点后,稷下才能传承百年,场子越铺越大,有的学者士人就算对为齐国王室效力没什么兴趣,也愿意来这里讲学收徒,宣扬自己的学问,到了现在,不管哪一派的学者,倘若没在稷下讲过学,其学术地位就不能得到一个公允的认可。
道路穿泮池而过,道旁全是桃林,这时候已经是四月下旬,桃花已经过了最灿烂的时候,即将败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花香。
“春树桃李,夏得阴其下,秋得食其实。齐国的稷下先生们分为九流十家,各自开宗立派,收纳弟子,最喜欢用桃李比喻栽培的后辈和所教的门生,故而这稷下里的树木,就数桃李最多。”
明月颔首,反问道:“君子时常出入稷下,莫非也在学宫内拜师求学?”
“不常。”田嘉淡淡地回应。“只是长辈与学宫有几分渊源。”
说话间,有一阵风吹来,田嘉的黝黑总发被风吹得如同纷飞的柳絮,只好用手在肩头紧紧按着,这样一来,加上此人说话的语气姿态,就显得有些娘气了……
明月倒也没有太过奇怪,这时代容貌气息颇似女子的伪娘可不少,在邯郸赵王宫里时,他曾经跟赵王丹的宠臣赵穆打过照面,若非赵穆开口,明月还以为他是赵王的美妾呢!
而在魏国,魏王圉也因为他的“龙阳之好”而饱受天下人诟病嘲笑呢。
可明知如此,他还是对田嘉被逃瓣映衬得发红的脸微微走神。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鬼使神差般,他想起了前几天读过的一首诗,讲的是美貌的王姬嫁入齐国为妻,她的容貌使道旁的桃李棠棣都黯然失色……
直到田嘉有些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明月才连忙收回目光,暗暗提醒自己,自己前世今生,都是直男啊……
这时候,周围也多了许多学宫士人,或三三两两坐在树下捧着竹简读书,或长跪于草地上,争论个不停,而人数最多的,还是前方,桃李小道尽头的一面大照壁……
照壁是用蛤灰涂得发白色的长墙,墙上写着黑色的墨字,密密麻麻,连绵不绝,怕是有几百句,千余字之多。许多人在墙下仰头观看,更有人盘腿坐在下面,手持木牍趣÷阁墨抄写。
“这是……”
明月微微惊异,抬头看去,想知道上面究竟写了些什么,却习惯性地往左看去,一时间难以找到它究竟是从哪开始的……
“长安君,看清楚了,这才是入稷下之始。”
田葭见怪不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因为所有第一次来稷下的人,都会被这面白墙上的字句所惊异,甚至是惊为天人!
她示意他跟她走,往右方踱了近百步,绕开了无数满脸震撼的士人后,才伸出白嫩的手指,指明了这面墙壁上诗句的起始之处……
明月没忍住,念出了声来。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