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二公子浑身浴血回到阴山小镇时,陈醉正在客栈的院子里练拳。叶鲲鹏急匆匆走到近前,第一句话便问:“你究竟意欲何为?”陈醉一套太极拳打的中正安舒,不紧不慢问:“活干完了?”
“幸不辱命!”叶鲲鹏脸上看不出得意来,反而面露忧色,语气急迫又郑重道:“你花费重金打造这样一支足以打破过往战争理念的军队,究竟意欲何为?”
陈醉自然明白他是震惊于龙马军在实战中的表现,对自己的野心产生了怀疑。懒得跟他解释个中细节,嘻嘻一笑道:“干的不坏,今后这一千人,包括炼锋城里那三千骑兵两千步卒都归叶四城主指挥了。”
你不是不放心醉哥吗?那就直接把兵权交给你,看你小子还怎么疑神疑鬼。
“你!”叶鲲鹏大吃一惊,凝视着陈醉,久久无言。
“我什么我?”陈醉坦然与之对视,笑道:“该不是你以为我打算凭这区区六千西戎部组成的军队席卷天下?”
叶鲲鹏郑重额首,道:“凭龙马骑军的装备,机动性和战斗力,还有你那套分组协从作战的办法,四千骑便足以裂土称王!”接着又道:“你就这么放心把这样一股力量交到一个姓叶的手里?”
这是一支用黄金堆起来的军队,天下间除了炼锋城谁又能养得起?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陈醉心中有数嘴上说的大方只为刁买人心,收了拳架势,来到叶鲲鹏面前,道:“陈某眼中,叶二不只是个叶家人,还是与陈某气味相投的兄弟,我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我这辈子不求大胜,便求个大败,所以我愿意在你身上赌一注!”
加重语气:“我赌你叶鲲鹏是个忠义千秋的汉子!”
叶鲲鹏眉头紧锁,面上不露声色,手却紧紧握住刀柄,仍不住微微颤抖。显然是在刻意压制内心的激动。身为叶斩膝下第二个儿子,从出生的一刻起,便注定了没机会继承下叶家在军界的影响力,为了避免祸起萧墙,甚至故意掩饰锋芒,浪迹于青楼,做个江湖浪荡子。曾经以为这辈子都无缘一展抱负,入炼锋城也不过是为两家合作加上一道保险的叶家质子,却无论如何没想到,能有机会成为这样一支军队的统帅人物。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叶鲲鹏久久无言,忽然推金山倒玉柱,单膝跪地,道:“就为这忠义千秋四个字,叶四拜见陈大哥!从今后天下只有炼锋城叶四,再无天刀叶家的叶二!只要大哥不做谋逆之事,不悖侠义之道,但有驱策,叶四愿为炼锋城效死而战!”
男儿膝下有黄金,这一跪便是忠肝义胆,一诺千金。
陈醉没有去扶他,却只比他稍慢一点,同样单膝跪地,道:“跟你认识了这么久,今儿才算找到一点煮酒论英雄的感觉!”
二人相携起身。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大哥出口成诗,意境豪气飞扬,叶四拍马难及!”叶鲲鹏神色激动道:“更难得是知农事,懂商情,兼通兵法,令小弟心悦诚服!”
这位叶二公子今年二十三岁,比陈醉只小了一岁。但小醉哥算上梦中人生等于做了两辈子人,心理年龄四十岁都不止。无论见识和能力都非同龄人可及,这一声声大哥倒也受之坦然。
“现在还需要我跟你解释打破楼兰城的计划吗?”陈醉淡然笑问。
叶鲲鹏收摄心神,缓缓摇头,道:“有这一千雄狮,只需战术得当,足可当十万大军,打破楼兰绝非痴心妄想,叶四愿为先锋,亲率一千龙马军打破楼兰,为陈大哥那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做最完美的注解!”
“信心这么足?”陈醉呵呵笑道:“看来那两千骑已经干干净净吃进肚子了。”饶有兴致的:“说说细节吧。”
“雄狮搏兔而已,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叶鲲鹏道:“孟立虎率六百兄弟先步行摸进山,那一牛碌人马果然在必经之路上埋伏,选的地方还是个两山夹一沟的峡谷,刚好两头堵打了个瓮中捉鳖。”
“若说有一点足以称道的地方,便是去时一千骑,回时仍是一千骑,除了一匹龙马冲锋时稍微受了一点轻伤外,我方别无损伤。”
陈醉心里头其实对全歼那一牛碌人马并不抱多大希望,平心而论,易地而处,换成自己亲自去带兵,多半想不到这个弃马分兵截击灭敌的法子。战争是个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人制宜的,受到多方面因素影响的事情,就算再多几千年的见识,自己也不可能凭空多一身战术素养。但还是装模作样总结道:“命孟立虎弃马入山是一步妙棋,让骑兵改步卒去堵骑兵的后路,这样的临敌机变才是你身上最让我看重的地方。”
“再好的战术也需要建立在强大的实力基础上,这一点不管是当年的李飞熊,还是今日的后陈高祖皇帝,都不能免俗。”叶鲲鹏道:“当年李飞熊麾下有一万八千陷阵营,马步结合,装备精良,伍长以上者几乎个个都是武道中人,在当时,天下精锐莫过于此,还有陈师道的飞云骑,清一色都是四品以上武者,甚至还有一支全部七品武夫组成的五百人队,飞云长刃用百炼法锻造,造型狭长,分量却很足,极利于近战劈刺,飞云骑用的长槊,尖刃皆有,兼顾了刀枪的特点,更适合那些武者发挥出全部实力。”
“你似乎很欣赏江对岸的那位后陈高祖皇帝?”
“不得不欣赏啊!”叶鲲鹏丝毫不加掩饰的:“鲲鹏看来,纵观古今,只有十国末期开陈第一名将李牧飞或能与之一较高下!”
十国末期的开陈名将李牧飞,十三岁官拜南陈三军大都督,十八岁就在伏牛山脉的托汾河谷八百破十万,大败当时兵锋不可一世的赵太祖,五年后助本来相对弱小的南陈打下半壁江山,与北赵形成南北对峙的局面。顾向山曾转述聂横舟的话,若非此人遭了天妒只做了十年南陈大都督,只需再给他十年,这天下本可避免南北分治七百载的局面。
聂横舟文武双全,医卜星相,农商工读无不精通,便是堂堂四大宗师之一的夜帝都对这位师弟从来是礼敬有加。这李牧飞能得他这么高评价,却也是当之无愧。叶鲲鹏拿陈师道与此人相提并论,甚至言语间似还有后陈高祖强过那李牧飞一线的意思。想到与陈师道之间不共戴天的局面,陈醉心里岂会高兴?故意不以为然道:“或能?你真觉得八百破十万的李牧飞只是或能与险些将京城丢给赵俸侾的陈师道相提并论?”
“可惜他们没能生在同一个时代!”叶鲲鹏流露出惋惜之意,道:“当日南北决战,赵俸侾率八千天武骑几乎横扫南陈,看似不可一世,但细细分析便不难看出,北赵其实是赢了面子丢了里子,吃了大亏的,首先未得尺寸之地,却丢了越州,其次杀入弋江城,看似威风八面,其实杀的都是巴国王官集团的人马,经此一役后,巴国王官集团元气大伤,南陈彻底掌控在陈师道之手,第三,赵俸侾杀了巴国王官集团八百文武,却丢了大**路三十万水军,五年内都休想在组建起一支成熟的水军,这个战损比太显而易见了。”
叶鲲鹏许是前些年韬光养晦憋坏了,一朝得以畅说欲言便索性说个痛快,口若悬河道:“如果不是赵俸侾在最后攻克西南粮仓瑞榕,断了陈师道十八万大军的粮道,说不定此时此刻,南陈大军都已到了炎都城下!”
陈醉皱眉道:“按你的说法,赵俸侾也不是陈师道的对手?”
“话倒不能这么说。”叶鲲鹏不确定的:“赵俸侾雄才伟略,千年不遇,一战得失未必就能盖棺定论二人高下,而且在我看来,那一战北赵虽然吃了亏,但赵俸侾本人却似乎还占了便宜。”
“这话又怎么说?”
“陈大哥这是要考校叶四吗?”叶鲲鹏丢了个会意的眼神过来,道:“否则,凭大哥的战略眼光和治军才干,又怎会看不出那一战背后这些关窍?”
“你若这么想,也无不可。”陈醉厚颜无耻的说道。
“既如此,那鲲鹏便卖弄几句。”叶鲲鹏从容一笑,侃侃而谈:“当日一战,赵俸侾率八千天武军,孤军深入,烧了南陈粮仓,攻克弋江都城,丢了三十万南路大军和越州,看似吃了大亏,但武威王的声名却是扶摇直上,南陈固然因此站稳了脚跟,武威王这边又何尝不是声威日隆,更被朝野上下所倚重?”
“说下去。”陈醉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头却正在将近一年来抱天揽月楼收集到的关于赵俸侾集团的所有情报汇总。叶鲲鹏的话似乎还真不是无的放矢。
叶鲲鹏继续道:“除了声威日隆外,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军费倾斜,军界权利结构重组,北军势必更上一个台阶。”
“柳江之战结束后,南军被陈师道全歼,西路军不能动,东路指不上,只有八十万北军最有可能分兵调动,当日陈师道曾安排王府太保秦湘武代替卢老将军一时,就凭‘湘武善守’四字,硬是挡了南陈水军一整个夏季,如今南军势微,卢老将军年事已高,在他老人家解甲归田后,谁才是最合适接替他的人选?其实这一点并不难猜测,南路大军的底子已毁,新南路军从伍长到校尉,参将副将,几乎都是从北军那边官升一级后调任过来的,我敢妄言,如果不是卢老将军精于水战,善于训练水军,恐怕这南路军统帅早换成秦湘武了。”
陈醉心中慨叹自己目光局限之余,不得不点头,道:“你说的不错。”
叶鲲鹏道:“所以我说柳江之战,赵俸侾看似赢的只有面子,却输了里子,但从战略角度分析,南陈的崛起其实恰恰分担了功高震主到不得不武夫当国地步的赵俸侾的压力。”
“分担了赵俸侾的压力?”陈醉道:“这个说法我却是闻所未闻。”
“赵俸侾此人一生痴于军事,除了打仗似乎没什么爱好,西戎强大便跟西戎作战,北边的罗刹凶猛便镇守北地去,戎马一生,功勋盖世,纵然他从不刻意争权夺利,但权和利却总是与他相伴,而且还是滚雪球似的不断增大,以至于朝野内外都在揣摩他的一言一行,说句大不敬的话,称之为二皇帝也不为过。”叶鲲鹏道:“但实际上赵俸侾却未必喜欢这样的境况。”
“你说的详细些。”
“他没有称帝的野心,或者说**也可,处在武威王的位置,他可以专心于军务,不必理会朝堂上的权利纷争,也不必每日殚精竭虑的想着怎样平衡文官武将,勋贵外戚各方面势力之间的矛盾,礼宗驾崩,宁帝失踪,逼的这位二皇帝不得不勉为其难当了一阵子国,这位王爷治军有百变机谋,治国却只有一个法子,便是拉仇恨,把文官武将,勋贵外戚的仇恨全都拉到自身上来,让他们同仇敌忾,自然就少了很多窝里斗的堵心事儿。”
“但这么干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陈醉顺着他的话继续说道:“比如赵俸侾以整顿军务为由趁机还政于皇帝便是一个例子,看来他是真想脱离那个权力圈子。”轻轻一叹,道:“照此说来,这位武威王爷不愧是为战争而生的命罩杀星。”
“杀心入道!”霍明婵忽然出现在廊檐下,道:“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以杀敬天,代天行道,杀!杀!杀!这便是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