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石门在我身后轰然合上。
其实这是个很典型,典型到泛滥的意象,无数次地被运用在各类影视作品中:最后一丝光线越变越窄,随着一声轰隆,一切都陷入黑暗,以及黑暗的附属品——绝望。
当来来回回经历了若干次这种视觉和心理冲击之后,终于我可以克制住回身扑在门缝上声嘶力竭地大喊“放我出去”的冲动,因为我心底里真的很想这么做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像那些歇斯底里的电视剧演员一样。
虽说现在,黑暗对我有如白昼。
古墓永远是黑暗的,冰冷的,总是有丝丝阴风从捕捉不到的方向悄悄抚摸衣袖,我至今没能弄清楚这里的通风设施如何运作,我认为如果不弄清楚,这将是一生的遗憾。
人的适应能力真的很可怕,似乎从一个会骑着马与风赛跑的阳光型萝莉变成一个安静苍白像鬼魂一样的阴暗系萝莉,也并没有花掉多长时间。而且事实证明,两年过去我依旧身心十分健康,虽说我曾经以为,在这个阴暗冰冷的活死人墓里,生活不到一周我就会彻底发疯,怕到在师父默默思考到底要不要收下我的时候,差点恳求她直接把我丢出去算了。
她当时问我为何小小年纪孤身一人,我说,家里四岁就给我安排了一门婚事,我不想听从安排嫁给不喜欢的人,就跑了出来。
这也不算是谎话么。师傅听了默默沉思了一会,点头说我可以留下,但是,若想得她真传,修炼玉女/心经,就需要立誓一世居于古墓,永不下终南山,除非有一个人爱我爱至肯牺牲性命,方可下山。若不愿立誓,就和莫愁一样,失去继承古墓衣钵的资格。
我心里默默吐槽道,这不就是古代武侠版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么。
在这里与世隔绝地练功习武,到哪儿去找个肯为你出生入死的人呢,莫非是鼓励弟子去山上勾引全真教道士?就算命运之轮哗啦啦地转,极小概率事件不小心发生了,荒山野岭地真撞见那么一个年貌相当的活的男人,又对你一见倾心,又怎么可能有时间像杨过小龙女那样朝夕相处培养感情啊。这样的话,就算有人肯为你死,也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像段誉那样天然呆一根筋的花痴,另一种就是弥赛□□结泛滥的圣母救世主了。
而这两种人,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葩,不,是奇葩中的霸王花。
当然这种事情,选人品的确比选感情基础要牢靠得多,红颜易老,激情定然会消散,在这时代女子想要终身有靠,只能凭借对方的责任感,想想确实很可悲。只可惜不知道这是不是林朝英祖师定下这条门规的初衷。
不过后来我发现,古墓门规并没有我之前以为的那么严苛,我和师妹莫愁——她比我小上一岁,虽说来古墓来得比我早,但行拜师之礼却是和我同时,可能是师父还在对她的品性资质进行考察,不知道是不是按书里说的,师父不太喜欢她,因为她怎么也不肯立下那个终身不下山的誓约。不过对于我是师姐这个事实我感到很欣慰,如果要我叫她做师姐的话,不光是年纪大小的问题,还有诡异的代入感问题——我俩经常可以跟着孙婆婆一起去附近的山村采购生活用品,唯一需要注意的是避开全真教的道士,而师父的足不出户,多半是出于她自己的选择。
她会长时间地坐在那里,看着祖师婆婆的画像。
其实就林朝英的实际年龄来说,被称为祖师婆婆实在有点儿勉强。师父是她年轻闯荡时无意收留的孤女,两人年龄相差不足十岁,名为主仆,实为师徒,情同姐妹,更似情人。
而师父,她很年轻。那么如果林朝英还活着,应该比阿妈还年轻。
我没有办法明白,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个女子甘心在这活死人墓里十年如一日,心如死水地生活。可能对于师父来说,林朝英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因此她日复一日地让自己被回忆包围,住她住过的地方,用她留下的东西,练她创造的武功。
尤其玉女剑法最后一式,需要一人使用全真剑法,另一人使用玉女剑法的那一式,她始终无法参透。她常叹息,以她资质,此生怕是无法参透了,只希望我潜心苦练,或许有一天能替她做到。
我不知道是真的那么难以参透,还是她从心底里不愿意去明白。
她对全真派的憎恨强烈得无法化解。爱也好,恨也好,我从来没想到人的感情可以这样强烈持久。这些恩恩怨怨莫愁是不懂的,她还是个小脸圆嘟嘟的天真可爱的好孩子,只是性子过于认真,认真到有些执拗。她聪明细致,武功强我很多,两年寒玉床的内力修为vs零,林朝英留下来的上乘招式vs江南七怪的三拳两脚,自然完胜。
所以她对我这个比她弱的废柴要当她师姐表示出极大的不满情绪,于是我对她说,师姐比师妹厉害呢是司空见惯的,但是如果师妹比师姐厉害,人们就都会觉得这个师妹好了不起啊。听了这句话,她就乐滋滋地接纳了我这个废柴师姐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当日后小龙女的功夫超过她时,她会不会因此格外的想不开。
小龙女比杨过大不了几岁,鉴于杨过的爹此时还是小孩,那么此时小龙女怕是还没出生。这个世界里,还会有过儿和他的姑姑么?有或没有,那也都无所谓了,每个人,是主角也罢,不是主角也罢,反正都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命运。
可我这个局外人的命运是什么样的?
从历史到武侠,从茹毛饮血到锦绣中原,再到离群苦修,我不断地接受着种种改变,在头脑里整合着这个世界的信息,调整自己的计划,一边惊喜雀跃,一边疲惫麻木。一切的一切,都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我看着自己隐藏成熟故作天真,看着自己苦心谋划殚精竭虑,看着自己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仿佛在看着不相关的别人。
我克制不了心底里的那种倦怠感,又理所当然地遵循着理智和自制告诉我应该做的一切。
我得努力练武功,努力练武功才能成为武林高手,成为武林高手才能不被人欺负,其实和上辈子读书的理论没什么不同么,我得考上好大学,考上好大学才能找到好工作,找到好工作才能……嗯嗯……
虽说这两个理论都是一样的经不起考验,都只是缺乏安全感的人们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
其实,贪新鲜的好奇心一过,什么绝世神功对我再无吸引力。练武之人,要么是嗜好杀戮暴力带来的快感,要么是争强好胜希望获得心理认同,要么练武成瘾如痴如醉,再或者是从小的习惯,生活单调再无他念。而这些,我全都不具备。
为何练武?我跟他说,是为了变强,为了自由。这是彻头彻尾的傻话,在这个乱世,武功高也未必就能增加存活几率,武功,带来的更可能的是数不清的麻烦。
但是理智依旧告诉我,练武功,也许会后悔,但是不练,肯定要后悔。从塞外一路走来,处处是繁花似锦,歌舞升平,那些勤勤恳恳耕种织布砍柴打鱼的人们,也似乎都忘了他们是生活在由外民族统治的沦陷区。
然而,这只是和平的假象。
北方一年比一年寒冷,我无法衡量温度,但我记得每年死亡的牛羊的数量,记得阿妈看着羊羔冻僵的尸体,坚毅的面庞上布满泪水。我看见那些热情淳朴的牧人饿红了眼,举起弯刀,挽起弓箭,变成了最无坚不摧的掠夺者,对封锁的边关垂涎三尺,只是对女真人的淫威尚且心存忌惮。等掠夺和杀戮的欲望被节节胜利激发膨胀,半个欧亚大陆都将笼罩在蒙古人的铁蹄下。
那样的乱世里,我既不能以自由为代价换取依附在父兄荣耀下的安逸,也决不能任由屠刀在我头上挥舞!
我要抓紧时间!
古墓的时间仿佛是凝固的,无论黑夜白昼,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一样的阴暗,寒冷,潮湿,然而墓外的春华秋实,都在提醒着我时间的流逝。
有一天,我们在那个买柴米油盐的小山村,看见了一个据说是来这里收山货的商人。我认得,他是曾护送我们的赵王府侍卫。
他背对着孙婆婆和莫愁,用口型对我说,“小王爷问你,他现在可以来接你么?”
我摇了摇头,时候还没到。
我和莫愁凑在一起,时常胡作非为,这让长着一张凶恶面孔却有着善良心肠的孙婆婆十分愉悦。当然了,师父并不是很喜欢我俩的胡闹,她经常狠狠地训斥责罚,之后又会心软,对我们在惩罚中的偷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我怀疑,若不是有寒玉床,我根本就练不出所谓的内力来。
而关于所谓的武功秘笈,我原本一直持怀疑态度,认定那些拗口的古文只是一堆骗人的空话。后来我才发现,其实那就相当于小学生看见微积分符号,乐盲看见五线谱,普通人登上宇宙飞船对着眼花缭乱的按钮,都会一头雾水认为是天书一样,并不是这些东西有多难,而是不了解这个体系中的各个符号代表什么,不了解这个体系的规律而已。而就像普通人一旦受过系统训练,都能看懂五线谱一样,但是否能成为音乐家还需要毅力和天赋,武功秘笈也一样,受过训练都能明白修炼方法,但能否登峰造极,也要看个人的修为。
而我属于天赋较差的类型,不但根骨不算上佳(师父说的,我也不知道这个根骨是指啥,骨骼的形态?),而且修炼需要心境澄澈心无旁骛,这点对爱胡思乱想的我来说真的很难,幸而因认字早,且理解力和自制力都高于莫愁,才没有被她继续甩在后面。至于武功招式,倒还不难,古墓的武功招式华丽优雅,学习起来十分有乐趣,犹如练习舞蹈一般,每学成一招,都有极大的心理满足感。虽说基本功的修行真的很坑爹,捉麻雀……以及睡寒玉床……不过至少有个好处,以后只要在有麻雀的地方是肯定饿不死了,寒冬腊月露宿街头也不会冻死,换个角度来看,这些修行都是非常有用的生存训练。
我还没有来得及修炼更高深的玉女/心经,只学了古墓的心法和入门功夫,但是光轻功一项,就足以让我的逃命之术独步武林了。况且,玉女/心经是专为克制全真派武功而创造的,是林朝英的赌气之作,早已经不是修炼高深武功的正途了。
心惊胆战地避开师父的威严监视和师妹的好奇尾随,在棺材底部的石室里,我看到了王重阳留下的九阴真经还有他从未示人的墓底密道,把它与梅超风那里得到的下部的文字稍一对比,就发现石室上的九阴真经不完整,应该只是应对□□用得到的招数而已。不过我依旧记了下来,毕竟那里记载着修炼方法,很多是属于九阴真经上册的内容,终归聊胜于无。
没多久,我又在小山村里看见了侍卫大哥,这次我对他点了点头。
他会来的吧。
我很累了。
带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