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宛醒过来,正有人捏着她细细的手腕,手指头按在上面,带来一阵温热。她悄悄睁开眼,看见一顶浅黄色帐子,绣着四时花开,分外精致。
偏过头去,手腕下垫着脉枕,诊脉之人在她醒过来后不久就拿开了手,对着她微微一笑:“小姑娘已经醒了,有些事老夫要问一问才是。”
姚夫人的声音从旁侧传来,带着一点惊惶:“张大夫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才是。只是,宛宛这身子……”
“小姑娘以前冬天是不是在冰水里泡过?”张大夫摆摆手,和颜悦色地问杨宛。他看上去已经不年轻,但是却红光满面,很是康健。
杨宛低了眉眼,细细地答道:“前年冬天,和姐姐一起落到水里,好久才爬上来。”姚夫人在边上捂着嘴,几乎不敢相信。
前年冬天正是新帝登基第一年,身为前朝贵女的宫奴杨宛日子肯定不好过。可是纵然如此,也断然没有对一个小孩子如此狠心的地步。就算是前年,杨宛只怕才刚刚四岁。
张大夫听了点点头,又问杨宛身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姚仪在边上道:“这个我倒是知道。”说罢,一一说了。
原来,杨宛出宫之前在长安长公主宫中给公主养猫,那猫却是个调皮的,自从惊了新帝的皇五子之后,就一直被皇五子所不喜。今日,更是借着那猫惊吓了他的借口,狠狠地给了杨宛两鞭子。后来更是要拿了杨宛杖毙。若不是当时姚仪跟着皇帝路过,只怕杨宛已经没了。
听到此处,姚夫人暗暗皱了皱眉,轻声道:“张大夫,如今宛宛身上,可有什么妨碍?需要什么,只管说。”
张大夫摸了摸胡须,叹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好生养上一些时日就好,毕竟是小孩子,有时间去养。只是……”他看一眼姚仪,道:“也因为是小孩子,身子还是弱了些,只怕这病去如抽丝,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
姚夫人毫不犹豫道:“就算养上十年八年也行。”
张大夫呵呵一笑说一声那倒不必,让药童拿了笔墨纸砚出来开了药方子,又细细说了平日里行走坐卧的禁忌,又说了下次再上门的时间,就摇摇摆摆地带着药童走了。
杨宛躺在床上,等张大夫一走,就挣扎着要起来,立刻就被姚夫人身边的丫鬟按住了,笑眯眯道:“起来干什么,安心歇着就好。”这丫鬟有一张圆盘脸,看上去喜气洋洋,动作却又轻柔又小心。
见杨宛看她,她笑道:“你身上有伤,可不兴这样到处动弹的。”杨宛不动了,等姚仪与姚夫人一同回来,方才平静道:“谢谢老爷夫人关心,宛宛没有大碍的。”
姚夫人过去坐在她床头,道:“你这孩子,心思怎么就那么重。我说了,以后就当姚家是你自己的家。”
杨宛低着头不肯说话,姚夫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留了一个丫鬟在屋里伺候她,方才与姚仪一同走了。
有过一会儿,那丫鬟去给杨宛取晚饭,屋内顿时就只剩下一人。
门忽然响了一下,一个小脑袋伸进来,直直地盯上了床上的杨宛。两人视线对上,杨宛发现,来的就是当初气势汹汹将自己推到边上的小孩。
他不好意思地从门缝里钻进来,期期艾艾走到杨宛床边,声音低低地问:“那个……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
看到他,杨宛倒好像是看到了自己的三哥,也是这般横行无忌的。只是如今三哥……她低头,将心思藏在心中。片刻之后,小小的身影挪到床前,在她面前站定,小小声地说:“之前,对不起。”
杨宛吃了一惊,抬眼看他。眼前的少年不过七八岁,穿着一身蓝青色长袍,梳双丫髻,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见杨宛看他,他抿了抿唇,道:“我知道我错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杨宛低声道:“宛宛不敢。”
少年立刻就笑起来,仿佛春花灿烂:“你叫宛宛吗?名字真好听。嬷嬷叫我肃少爷,我还有个哥哥,叫章少爷。”
姚肃,行二。
杨宛立刻得出这样的结论,低声叫:“肃少爷。”
姚肃趴在她的床边,与面对面,压低了声音问:“你是哪家的?为什么到我家来呀?你的爹娘呢?”
杨宛沉默不语,姚肃不满道:“我都告诉你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理直气壮地问着,声音略微大了一点,然后又压下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就是表妹老跟我抢娘,我以为她又来了。”
忽地他仿佛想到什么,脱口问:“你是不是也是我的表妹?”
门响了一下,一个女童走过来,站在那里眨眨眼:“二哥哥,你在这里干什么?”姚肃一惊,跳起来一本正经地站好,道:“我来看看新来的妹妹。”
女童穿着胭脂红的衣裙,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看得出很注意仪态,但是却太不自然。听姚肃这样说,她取了帕子捂着嘴笑道:“哥哥,这个才不是妹妹呢。家里下人都说,她是爹从宫里头带回来的宫女。”
“宫女?”姚肃睁大了眼,随后跳了起来:“你真的是从宫里头来的吗,宛宛?”
“二哥哥!”女童撅嘴跺脚,随后看了杨宛一眼,又让自己平静下来,说:“爹说,她是爹的师兄的女儿,所以以后就跟家里头的女儿一样养着。我想,她的爹娘应该都死了。”
杨宛觉得心微微地痛,道:“小姐说得是,两年前,爹娘已经殉国。”
姚肃听到她这样平静淡然的一句话,不知道为何仿佛被刺了一下,感受到了那种痛。眼看女童还要再说什么,他叫了一声:“真真,别说了。”
被叫做真真的女童是姚仪唯一的女儿姚真,虽说是姨娘生的,可是姨娘生下她就去了,也是在姚夫人房中养大的,与嫡女也没有什么区别。她被姚夫人教养得还算不错,如今听到姚肃着说了,就算心中依旧不太高兴,也不说什么,只是嘟着嘴站在那里,瞪了杨宛一眼。
姚肃站在杨宛床前,说:“我不知道,对不起。”停了一停,他拍着胸脯说:“你放心,我会把你当妹妹一样的。”
姚真轻哼了一声。
这时,门口传来丫鬟交谈的声音,之前照顾杨宛的丫鬟正与旁人说着话:“绿柳你怎么没在三小姐边上?”
姚真听到这句,顿时脸色一变,拉了姚肃就准备往外面跑。姚肃瞪大了眼看她:“你也是偷跑过来的?”姚真拉不动他,嗔怪道:“二哥哥你明明知道,还问什么?”
杨宛在床上看着两人斗嘴,不由莞尔。只是唇角刚刚扬起,就已经被按了下来。
“肃少爷,三小姐。”杨宛叫着,“不碍事的,那伺候我的丫鬟,也不知道两位是不是偷跑过来的。只需要说,是关心我,过来看看就好。”
姚真冷哼一声,说:“我才不会关心你呢。”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方才伺候杨宛的丫鬟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见到那丫鬟,姚肃不由自主就正经起来:“珍珠姐姐。”
珍珠见他与姚真手拉手站在那里,形容之间有些尴尬意味,心下恍然,脸上却笑道:“原来肃少爷和三小姐是来探看杨姑娘了。”
姚肃一脸恍然:“原来你叫做杨宛啊……”话刚说完,就察觉到自己这个时侯说这话似乎不太对,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过来看看她,马上就走了。”
珍珠笑眯眯说是,行了一礼,看着姚肃拉着不情不愿的姚真离开之后,才含笑走到床前,对杨宛道:“姑娘,我取了饭食过来,该吃饭了。”
杨宛说好,自己一翻身坐起来,珍珠连忙来扶,杨宛摇头道:“也没有那么严重。”珍珠有心劝说一二,却发现她是个固执的,只能停下来。
从食盒里取出饭菜,却是两菜一汤,配上微微碧色的粳米,倒让杨宛的手停了一下。片刻之后,她拿起筷子叹道:“倒是许久没有吃过碧粳米了。”
珍珠布菜的手停了一停,想到夫人说这小姑娘曾经是万千宠爱地长大的,心底不由恻恻,脸上笑容真挚了几分:“姑娘慢慢吃。”
杨宛的动作并不快,却吃得并不慢。只是边上帮着杨宛收拾屋子的珍珠偷眼看去,却发现杨宛的举动之间,分外优雅自然。这姚家上下,只怕没有一个人有这般优雅的姿态。
等到杨宛放下筷子,她才发现,这不大一会的功夫,桌上那两碟小菜,一碗汤与一碗饭都吃得干干净净。她收拾碗筷的动作一停,杨宛立刻就察觉了,平静解释:“宫中很多时候赶不上饭点就没得吃,所以习惯了又得吃的时候多吃。”
揉了揉自己的肚子,杨宛似乎是在对自己说:“以后就不会这样了。这样毕竟于养生不好。”
不知道为何,珍珠就听得愈发心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