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道圣心难测。暮笙亦以为然。
白日溪涧旁孟脩祎别别扭扭地说了希望暮笙能为了她的身体而留在京中后,便再没有提这一茬,仿佛不是她说的一般。
她不提,暮笙也不会主动去提,只是心下难免犯着嘀咕。她刚入京时陛下分明还是一副不欲同她多言的模样,而今才将将过去十来日,陛下便转变了态度。
从认识至今,她们之间的相处称得上是一波三折。暮笙几乎都要习惯了,对旁的她不敢肯定,但她知道陛下定然不会对她不利也就是了。
于是,暮笙便安安心心地在蓬莱岛上住下。
陛下说,操劳了好几年,好不容易松快松快,便干脆多歇上几日吧。
丞相们急得满头大汗,这等紧要关头,陛下怎么就要罢朝了。搁在往日,有丞相在,皇帝是否上朝,实际并无关碍,朝廷各部,各行其是,妥妥当当,井然有序。
可现在不同了,虽然丞相比从前多,皇帝对朝政的掌控反倒比从前强,五个丞相,让下头的人听谁的?五个丞相,没有皇帝发话,谁都不敢擅自决断,万一他们的决断陛下不满意怎么办?丞相有五个,再多一个也不多,少一个更不少,多的是人想将他们拉下去,自己顶上。
故而,丞相们为显唯皇帝马首是瞻,日日都上奏疏,并在岛外求见,皇帝日日都虚弱地靠在软榻上,说自己尚在病中,提不起精神,请诸位丞相自为之。
诸位丞相……诸位丞相表示臣等不敢,陛下病中不可临朝视政,那把要紧的奏疏批一批总是可以的罢?中书省的奏疏便一船一船地往蓬莱岛运。
“今日便可开始施针了?”孟脩祎手里拿着本奏疏,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还分出注意力来询问暮笙针灸之事。
暮笙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坐在一旁,恭敬道:“正是,陛下什么时辰可得闲,臣便可为陛下施针。”
孟脩祎闻言,推开窗去,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金乌西渐,已近黄昏,天边的云彩染上了绚丽的红,如火烧般瑰丽灿烂。孟脩祎凝视了一会儿,转过头来,唇边闪过一道期待的笑意,道:“此下已晚,便到夜里吧。”
暮笙没什么意见,叩首道:“臣请告退,去准备针灸所需之物。”
孟脩祎“唔”了一声,点头答应。
待暮笙退到门口,身后突然传来皇帝温和的声音:“不要这样一板一眼的遵循礼节,你知道我不喜欢这样。”
暮笙回过身,一揖到地,无比恭敬:“是。”
而后,方缓缓直身离去。
这外柔内刚的行为,孟脩祎非但不怒,反倒浅浅一笑。
暮笙不与皇帝一道用膳,她在明德殿独自用膳。
针灸所需之物早已备下,她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又一丝不苟地重新装进盒子里。入夜,凉风习习,暮笙端坐殿中,身前是一盏热气腾腾的清茶,她什么都没做,只等着皇帝召见。
酉末,孟脩祎身边的小内侍来了,不等他开口,暮笙便主动起身,温声道:“有劳大人,咱们走吧。”
小内侍还是个十七八的孩子,当即便受宠若惊地红了双颊,连道不敢。
皇帝寝宫的门已合上,见上卿由远及近,款款而来,忙开了门,迎她进去。
暮笙脱下罩在外头的大衣裳,递给一名宫娥,宫娥接过衣裳退了下去,子衿上前见礼:“上卿大人大安。”
暮笙还礼:“姑姑安好。”
子衿笑了笑,道:“陛下在里面,大人自去就是。”
暮笙道了句“多谢姑姑”便大大方方的走了进去。
事到如今,面对陛下多变的性情,暮笙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但,再破罐子破摔,看到孟脩祎一身白色绸缎寝衣,青丝披散,身姿柔软,悠然地侧倚在榻上,她也不能镇定。
烛光昏黄柔和,美人多情温柔。暮笙顿了顿步子,平静了自己的呼吸,方上前去。
孟脩祎本望着一处出神,听见她入门来的声响,粲然一笑,起身走下榻来。待暮笙停下步子,弯身施礼,孟脩祎恰好走到她的身前,轻轻握住她的手,道:“说了不要多礼,你还这般姿态,是要故意气朕么?”
她言语温柔,略带嗔意,暮笙委实没忍住,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黑亮若鸦羽的青丝顺着陛下两颊垂下,本就精致的面容更显阴柔秀美,一双深邃的眼中盛满情意,一张红润的双唇微微飞扬。
暮笙忙低头,道:“不敢。”
孟脩祎笑了笑,道:“卿且安坐。”说罢,不再搭理暮笙,自走到四角的烛台旁,又添了几根拉住,殿中顿时又亮了几分。
暮笙坐在那里,目光一直随着孟脩祎走动。她没见过这样的陛下,如此明艳,如此风情,如此……令人心动。
察觉到她如胶似漆的目光,孟脩祎转过身来,暮笙不及收敛目光,大感狼狈。
孟脩祎却不以为意,款款地走到她身前坐下。
她一动,便是衣袂翩然,白色的寝衣生生让她穿出广袖华服的风姿卓绝。
“可要开始了?”孟脩祎柔声问道。
暮笙胡乱地点头:“请陛下躺下。”
孟脩祎没起身,反倒伸手握住暮笙的手,问道:“卿要为朕宽衣?”
此言一出,孟脩祎明显的感觉到手中的那只软软的小手颤了一下,暮笙的脸颊倏然间染上云彩一般的霞红,从脸颊,至耳根,无处不染绯色。
孟脩祎的眼中满是温暖的笑意,她朝前倾身,凑近暮笙,又一次问道:“嗯?是卿为朕宽衣么?”
暮笙浑身都僵直起来,不敢退后,不舍退后,不敢向前,不知如何向前,只能这般如雕塑一般的僵着,口中颤颤道:“臣、臣……”
就在暮笙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不知要怎么回话才能显得得体,孟脩祎突然便站了起来,笑笑道:“你是大夫,如何疗养,如何施针,如何用药,都依你,不必多虑。”
要施针,自然得先宽衣,这话一说,便将适才满是旖旎的宽衣,归为看病的一部分,暮笙舒了口气,又觉得很失落,她亦站起身,跟在孟脩祎的身后,随她走到榻旁。
孟脩祎停下步子,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暮笙不知她在想什么,便陪她一起立着,只是心情已不能平静如水,她看着皇帝挺拔的脊背,脑海中不断的猜想,陛下为何突然停下,陛下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孟脩祎突然回过头来,道:“昭儿,我可以信你么?”
暮笙不知她指的是什么,定不是指接下去的针灸……可昭儿这个称呼,却让她百感交集,眼角逐渐湿润,心扉酸楚难言。
“陛下尽可放心,臣一生,绝不背弃陛下。”暮笙轻声道,她不知道陛下指的什么,但她可以肯定,她这辈子都不会做出对不住孟脩祎的事。
孟脩祎轻柔地笑了笑,平躺在榻上,双臂自然地摆在身体两侧,将身体显露出来。
这是一种绝对信任的,任卿施为的姿势。
暮笙走上前,解开衣带。孟脩祎可以感觉到,当她柔软的手触到自己的衣带时,她在颤抖。只要轻轻一拉,衣带便能解开,衣袍便松散下来。
暮笙抬眼望向孟脩祎,孟脩祎已合上双眼,神色平静,波澜不惊。偏偏是这样的平淡无波,却对暮笙有一种致命的吸引。
她的心念跑远,跑到八年前,她第一次躺到陛下的榻上,陛下一层层褪下她的衣衫之时,也是这般淡淡的神色,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谁都看不出她是喜欢是讨厌,是紧张是镇定,是期待是无谓。
“你在想什么?”突然有人出声。
暮笙猛地回神,便见皇帝目光恬淡地注视着她。
她抿了抿唇,道:“八年了……”
孟脩祎自然知道她在说什么,淡定地纠正她:“是十年,对我而言,是十年。”
她们相识十年了。十五岁那年,她奄奄一息,几乎命丧黄泉之时被裴昭所救,醒来那一瞬,几乎是一见钟情,后面那一幕幕,她的强迫,昭儿的不甘,她的逼迫,昭儿的屈从,乃至裴昭骤然死去,她痛不欲生,再到知晓她归来,她惊喜得不敢置信,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整个月,都不敢去见她,生怕这只是她太过想念伊人的一个幻觉。
十年啊,如此漫长而厚重的光阴,仿佛是眨眼间便过去了,往日里所经历的悲伤、欢喜,都汇聚成了如今的百感交集。
十年,她们都过来了,中间有过生离,有过死别,她们都过来了,到现在,她们还是在一处,暮笙突然间有了勇气,她抬眼,望向皇帝,认真地问道:“陛下当日逐我出京之心坚决如铁,为何现今又改变主意了?”
皇帝躺着,她立着,她径直地看着皇帝,目光专注,语气执拗。皇帝看着她的神色,突然间,她害怕起来,迟疑、担忧、不安在瞬息间充满了她的心内。暮笙还在等着她回答,她难得在皇帝面前坚持,最终,孟脩祎压下种种不安,在暮笙坚定的目光中温柔的笑着,说道:“先施针罢,之后,我再说与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