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在鞘,收敛的不仅仅是剑锋,更是收敛着剑客的心。
剑出鞘,绝不是去滥杀无辜,而是一定要见敌人的血!
——
太阳已经向西坠落,晚霞已露出鬓角。
酉时,朱文与孟黎应邀赴宴,安置朱文为西首主宾位,孟黎随下。伍文英亦随出席,但她心知男女有别,所以她不入席而是立于朱文身后,她虽是一介女流却尽显英俊之气。
灰髯无须老者自是东厂厂公曹恪,他面眉罡气凛然笑脸坐主座。陈叔宝为锦衣卫指挥使本该为主陪位,但他不敢在东厂面前太过放肆,而是邀一直以来都和东厂关系密切的杨威为主陪,陈叔宝自己称了个下手,牛大奎背手立于他身后。飞鹏则是随陈叔宝坐他的下一座。
大家虽是笑语盈盈,但朱文却感到对面不怀好意。尤其是飞鹏,他一身黑色皮衣飞鱼服,护腕紧束着袖口——宽松的袖子被系上,血就不会顺着胳膊流进袖口里。虽然是大家都是身在宴席,但这位名镇天下的锦衣卫却做着格斗流血的准备。
好在的是孟黎久居江湖见多识广,能喝能侃,和他们侃的气氛还是挺闹腾。喝酒与侃大山是酒场上永恒的两道主菜,但它们却有因果关系——在酒场上能喝的人才有资格多侃多说,而且说的越多也会被灌得越多。不能喝酒的人就要学会闭嘴,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尝菜。
曹恪虽是厂公且年岁也高,但还是少不得聊些刀枪棍棒、内家气功。杨威更是年轻气盛胡乱吹捧些武艺,孟黎当然免不了与他们二人对侃。其它诸位则多是偶尔闲谈两句。酒场就是这样,有人是台上的唱角,有人是台下的戏迷,虽然人人都不甘心做听众,但这里却完全不同,有人乐意出头,有人却乐意做陪衬,越是这样这酒桌上的戏才演唱的愈加精妙。
酒过三巡,也便开始上头,大家愈聊愈无拘束。
曹恪虽然一脸正气,却言语尖声尖气,笑道:“想当年,小孟和欧阳燕两人旗鼓相当,江湖好汉也无人能及他们二人,说来也是惭愧,老夫和他二人较量过几次,皆是平分秋色。”
“我还想曹公公可是个爱要邀功的人,”孟黎笑道:“怎么忽然夸起我来了?哦,原来是抛砖引玉、自卖自夸啊。”
众人听了皆不由得笑了笑。曹恪微笑道:“哎,可惜啊,咱们三个都不是御龙的对手,和他比起来咱们差远了。”
孟黎笑笑道:“如果是败于别人手里,咱们心中自然不服气。但若是悬殊太大,人败于神仙鬼怪之手,那自然也就没有什么不服气的。御龙就不是人,他是天下当之无愧的武神,败给他手里也不得不服。”
曹恪哈哈一笑道:“势均力敌,输了的一方自然一万个不服气。但和他比起来,咱们就像螳臂当车。虽然这么说,也没有什么不服的,但是差距那么大还是让人感叹不已。”
御虎杨威道:“孟前辈武艺究竟如何,晚辈不知道,但若是真如传闻那样能与曹厂公难分伯仲,那也已经能绝顶江湖。说起我这御龙大哥来,他可真是个异类,在我印象中就没见过他卸甲,剑也从不离身。”
孟黎叹道:“哎——,我们那一辈毕竟年岁久了,这江湖上年轻人也没有什么新人出现啊。”
曹恪指指杨威道:“这后生不就是个年轻人嘛?他武艺本不错,又经我指点一二,现在差不多能和咱们这水平相当了。”
孟黎微笑道:“哎,御虎虽然年轻但却也是少年成名,不能把他算成新人。”
曹恪思索道:“欧阳燕的大弟子——欧阳云,他的剑术非常之高,已不在他师父这老家伙之下了。说来这次是真的惭愧,我向他探讨过剑术,啧,他的剑术是真精妙!我和他比起来真是差远了。小孟,你看看,他把唐刀和长剑融合在一起,而且所用的剑术也是自创一派!”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为孟黎描绘欧阳云的剑。
孟黎听了点点头,叹道:“这刀比起剑,那可是在实战中占大优势的,剑只能用来刺和削,而刀却能砍——!这一点,就远比用剑削人有力多了!”他一边说着,还一边非常卖力地比划了一下“砍”的动作。
曹恪道:“嗯——,但也不仅仅是刀剑的问题,欧阳云确实厉害,你没和他经过手,你还不知道他的本领到底有多高。而且难得是他不慕名利,更是被门生们尊为‘剑宗之圣’!”
孟黎笑道:“当初我也不慕名利啊——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曹恪嘲笑道:“想当年要不是你胡乱翻牌,敢去劫御龙的贡船还给他毁了,就那次他决意非要抓你问罪,要不是这档子事,怕我到现在还拿你没办法。”
朱文微笑道:“人各有命,若非孟叔这样,我又哪能有缘与他为伍?”
曹恪点点头,道:“嗯,江南水灵,虽然会有些微风细雨,但是掀不起甚么大风大浪,却正是供人养老的地方,小孟在那儿正该享享晚年,别再想着逞什么英雄了。”
孟黎道:“我等肉眼凡胎识不得风云变幻,无论什么风浪,那都是因为龙翔潜跃。哪谁又能知道风云之后,龙的大小哪?咱们俩还有在座的各位,舞刀弄剑才是自己的老本行,不谈风水之学。”
曹恪听了微微一笑,道:“小孟,都说‘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这是世上两大悲事,可我觉得那:英雄迟暮,才是真正的悲哀。咱们毕竟年纪大了,再舞刀弄剑的可不合适了,该安心养老了,刀剑对咱们来说也就是能做做拐杖了。”
孟黎笑道:“曹公公啊,当年我隐居钓鱼之时,碰巧在一个水沟那儿遇到一个年迈的老头在捞鱼,我看他估摸着得有七八十岁却还是精神抖擞,他那一网鱼至少得五六十斤重,他却还能意志昂扬的拉拽,我当时就感到好奇,喊他一声:‘老人家,您家里没有后生吗?需要自己做这个营生?’你们猜猜这老头说的什么?”
他笑了笑道:“这老头当时对我笑了笑,给我说:‘小伙子啊,你不可能喊我「老人家」。这人那,六十岁才能称为少年,七十岁才能勉强称为青年,到了八十岁,最多也就是个壮年,如果你非要喊我一声「老人家」,那得等我九十岁以后,我或许才会勉为其难的答应一声’。”
众人听了皆哈哈大笑,不免都笑叹这老头也是个奇人。
曹恪亦是笑,道:“这小孟的嘴皮子功夫,倒还是不减反增啊。当初啊,他也是能打,也能骂,他一出没,那可是几条街的人都能知道,不见其人,也能听见其声。”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孟黎笑止道:“哎,都过去的事了。”
他又握了握自己手中两个铁球,摊开示意一下,言道:“我曾看工匠做这两个铁球,虽然看上去只是两个玩意而已,却是做工井井有条,工匠们更是一丝不苟。我想这一个小铁球,都有这么大的学问,那咱们习武之人的问道之路,应该更加漫长。所以啊,我也不能言老,我这剑道之路,也不过刚刚起步罢了。”
“哎,孟前辈,”杨威道:“晚辈有一事困惑:我听说小王子朱柳和伍文英,他们俩都是峨眉弟子,为什么伍文英武艺高强,而小王爷却好似没甚么武功啊?怎么还在应天自家的地盘上,被一群地痞子欺负?”
孟黎听了一笑,道:“少公子,他的武艺啊……”
朱文直截了当的言道:“我家柳儿,她学的毕竟有参佛悟道之礼,所以会有些忌讳不提,她究竟如何,我们碍于面子也不便问,故而也不知晓。”
杨威道:“那孟前辈,您能否将自己的武学之道,传授我们一二?也好让我们这群晚辈,在今后的习武之道上,少走弯路。”
孟黎沉思一下,微微一笑,道:“习武之道,完全就是舞刀弄剑时的一种感觉,感觉就是感觉,它难以言表,只有在战场上亲眼目睹才能看到。而且,精妙之处,也只有精明之人才能看懂。”
杨威听了和曹恪对了一下眼,两人皆不由得露出一丝阴笑。
杨威谦恭道:“那孟前辈,恕晚辈无礼,我希望能亲眼目睹一次您的武道。”
孟黎听了一笑道:“哦?你是想博学广取,然后自创一派吗?我这么说吧,这练武那,都有自己的门派,从小打的底子和学的理念各不相同,要是不想自成一派就不必广涉百家,不然反而容易学的乱了,自己走了一条弯路。”
一脸冷峻的飞鹏,终于开口讲话了,却是咬着牙说道:“孟兄,可曾听说过逍遥子?”
他见孟黎点点头,又言道:“他算不算走了一条弯路?他曾经也是在唐门习练唐剑的弟子,却又偏偏独自练习飞针,如今他不用任何装潢工具,单凭一双手便能杀人与无声无息之中,不愧天下第一暗器高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孟黎半是讥嘲半是冷笑,道:“暗器那是下三滥的手段,配不上称为高手。”
飞鹏冷冷道:“可是能在他暗器下存活的人,那可真是不简单啊!”
孟黎笑了笑,道:“这对付使暗器的,其实也很好破,你首先得寻着个遮蔽物,然后只要能近了他的身,那他就是任你宰割。”
飞鹏听了顿时咬牙切齿,青筋暴露,他心想道:他这思路,和逍遥子的死法,完全相同,不是他害了逍遥子才怪!
杨威道:“孟前辈,晚辈确实心中好奇,所以诚惶诚恐,邀请您拔剑一战,希望能看个明白。”
飞鹏道:“不,阿虎,你听我的话:让我来,我希望能与孟兄一战。”
孟黎听了笑了笑,道:“怎么比试?用真刀,还是用木剑?”
飞鹏道:“兄长自己带木剑了吗?”
孟黎笑道:“我这出趟远门,怎么会随身带把木剑?肯定是带真的刀剑防身啊。”
飞鹏道:“难道兄长不知比武的规矩?自己不带的武器,难道还想恬不知耻的向别人借吗?看来咱们只能打实战了!”
孟黎微笑道:“不带的武器未必就不能比这一样,你既然连这个都不懂,我看还是用木剑比较好。”
飞鹏冷冷道:“你没有,怎么比?”
孟黎笑道:“我可以从你手里夺过来。”
飞鹏一丝冷笑,道:“哼,好大的口气。不如你试试:从我手里夺这把绣春刀如何?”
朱文道:“哎,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免不了逞一时口快,若是动了真刀真丨枪,岂不是会伤了和气?伤和气还是小事,若是不幸伤了身子那可是大事。”
孟黎对他微笑道:“小王爷请放心,我自有分寸。”
他低声道:“他不懂剑的奥妙也不知武学的高深,就是一个愚蠢的凡夫,还不是我的对手,我能掌控这个局面。”
杨威也在向飞鹏窃窃私语。飞鹏却冷冷低声道:“这么做是暗杀。我只会堂堂正正的比武。”
杨威一怔,又低声道:“可咱们是怀着仇恨的。难道你不觉得逍遥子是他杀的?”
飞鹏道:“虽然我也这么认为,但我们现在还不能多惹是非,引起争端。我们腰里挂的不是别的,而是绣春刀!我们不能容忍邪恶,但也绝不能胡作非为。”
杨威听了无奈,只得回眸又和曹恪对视一下。
飞鹏和孟黎两人同时往堂外走了约二十步左右,大家的眼神也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们二人。
两人深呼吸两三次之后,孟黎才微笑道:“可以了吗?”
飞鹏冷笑道:“你说‘可以了吗’是指什么?”
孟黎道:“当然是问你准备好了吗?”
飞鹏冷冷道:“我们锦衣卫就算是睡着觉,也会准备好随时应战!”
孟黎笑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很好、很有气魄,比武也只有和旗鼓相当的人做对手,才会有趣,希望你的武艺,也有这样的气魄。”
“对战本身就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飞鹏冷笑道:“即使没有钟鼓激鸣,但当刀剑亮出的那一刻,自己的热血就会沸腾,来,拔剑吧!”
“……”
“……”
孟黎和飞鹏两人从各自的刀剑鞘中拔出了武器,都互相盯着对方。
“我少年时师从楚门,”孟黎道:“但剑术却是博学百家,所以也谈不出究竟师从何门何派。”
飞鹏则应道:“我从小便被选拔为锦衣卫,只会绣春刀法。”
“好,”孟黎道:“得罪了,请赐教。”
“请——,”飞鹏道:“请赐教。”
“……”
“……”
两人的心中不由燃起钟鼓激昂的声音,何止是他们二人,就连观战的人都不免觉得热血沸腾。那一瞬间,两人同时也挥动各自手上的刀剑,一时之间刀光剑影舞动于二人之间。那一刻,所有人都感到这是一场精彩的对决。好看之处就在于两人的技巧都很好。而且这最初的试探阶段两人仿佛旗鼓相当。
“……”
“……”
两人同时向后退开一步,大家定睛一看,这么快节奏和这么高强度的对决,两个人竟然都完好无损,也真是让人惊诧不已!
孟黎似乎被逼到了不利位置,他的背后就是一座假山了。而飞鹏的背后则是一片广阔的空地,所以他可以专注心力与自己的对手作战。
但孟黎却能将劣势改变为优势,他引飞鹏来到这种位置然后一个虚晃将飞鹏骗得向他砍出一刀,而孟黎却猛然间一跃踏在假山上,瞬间他就比飞鹏高了好几尺。
飞鹏的一切都尽收孟黎的眼底,孟黎他又在这同一瞬间跃了下来,手中的剑削向飞鹏。这么快的一招,这么突如其来的变动,看来飞鹏要遭殃了。
“砰——”的一声,刀剑相撞。
而飞鹏安然无恙,但他的手里多了一把刀,他两手各握了一把刀,两把刀如同一把剪子那样相触交叉。
绣春双刀!——孟黎心里不由得一惊,心想道:“一把刀就那么厉害了,看来我低估你了,很好,绣春双刀,我会全力一战的。”
飞鹏本是冰冷的眼睛,却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就在这个时候,面对着飞鹏的这一眼的挑衅,而孟黎却恢复了自己的沉着稳定。
——心无旁骛才能取得成功。
本只是一眼的不屑,没想到那种轻蔑的心情油然而生,再加上逍遥子的死亡,竟让飞鹏变得难以冷静,他的脑子就像火炉一样炽热。
接下来的交手中,飞鹏越来越落于下风,他不禁心中质疑道:怎么回事?刚刚一把刀还能勉强和他打个平手,怎么两把刀越来越处于劣势?
“砰!砰!”两声,孟黎猛力挥剑打的飞鹏顺势后退好几步。
“哦——,”观看的人们不由得叹道:“飞鹏要输了。”
杨威看了一眼稳坐如山的曹恪,而后他的眼睛顿时露出了杀意:外八字则活,内八字则死。
而现在,曹恪的脚摆出了内八字。
“孟前辈武艺高强,人称为‘南侠’,”杨威道:“想必非我们一人能敌手,不如我和飞鹏二人与他车轮而战,这才公平。”
他未等任何人回话,便跃到他们二人相斗的圈子内。
飞鹏还在和孟黎打斗,忽然而来的人也将他吓了一跳。孟黎亦是吃了一吓,但见来的还是锦衣卫的人,便没有向飞鹏住手。那飞鹏一边迎战,一边问道:“你来干什么!”
那杨威也不答话,纵然拔刀来战孟黎。御虎横空掠起如猛虎下山,飞鹏凌空纵身若大鹏展翅,两人瞬间斗的孟黎不得任何空闲,孟黎被迫以力相搏,仍招招处于凶险之中。
伍文英看到大惊,道:“不是说好的比武吗!怎么还来个小三捣乱!”她着急的欲纵身前往相助,却见杨威忽然倒在地上乱滚,双手掩住肚腹之处。刹那间,飞鹏也感到心窝一下剧痛,瞬间痛到跪倒在地,如同蛇咬蝎蜇一样痛楚。
众人皆知他二人必是中了暗器,而且都能看出那是用小石砾块打的人。
伍文英顿时一笑,她心中知晓肯定是朱柳来了。
这时,院落走来一白衣翩翩少年郎,牛大奎疑为不速之客即刻拔刀相向。
那俊美少年郎顿时一脸困惑,诧异问道:“呵!你这几个时辰不见我,就不认识我了?”
大奎一怔,细看此人却是朱柳,但与昨个不同。今番朱柳一身白衫锦衣俨然富贵王孙,打扮英气逼人,手握折扇甚是潇洒,一束白巾甚长两脚飘飘然极为风雅,脸颊也显得多了份俊朗,不过还是捂不住那份温婉俊俏。
大奎尴尬道:“兄弟这身……也忒英俊了,和你昨个完全不同,我一时没认出来。”
朱柳捶了捶大奎的胸膛,笑道:“嘿嘿,傻大哥,还开兄弟玩笑,惹我开心。”
朱文冲朱柳默默一笑,而后问道:“柳儿,你怎么来的这么晚?”
朱柳嘿嘿傻笑道:“我换了一身好看的行头,我可不想输给哥哥的威风,就是打扮的太久,误了时刻。”
然后“他”又冲伍文英一笑,道:“嫂嫂好。”
伍文英微微一笑点点头。她虽也是侠客装扮,却是衣为红袖,且面容红嫣,娇媚之容尽展,一眼便能让人认出她是个大美人。
这时候,从后宫而来一队人马浩浩荡荡行来,东厂与锦衣卫的人顿时都恭恭敬敬。为首的是位典雅庄重、雍容华贵的妃子,浅浅一笑妩媚动人,姗姗而来。
妃子略带呵斥的语气规诫道:“我当什么这么热闹,竟然在皇宫这儿打打闹闹,这还成何体统?”
朱柳打量着这华贵高雅女子,芳容妖娆绛袖衣,婀娜纤腰红罗裙,想必便是东宫独宠的太子妃万氏。
这个女人长得并不算太漂亮。她身边有一个面庞白皙的俊美小太监,还有一个非常英气的女侍卫,她甚至还不如他们二人的貌美。但她却有种成熟的魅力,柔美温雅的行姿竟让男人不会多看第二眼,因为男人看了第一眼便被勾了魂,
万氏停滞在陈叔宝面前,微微一笑道:“呦,指挥使大人啊,您老人家现在可是真忙啊。东宫那儿千呼万唤,也未见您犹抱琵琶,原来您这儿应酬不断啊。这酒,喝的开心吗?”
陈叔宝深深把头埋低不敢直视,低声服罪道:“娘娘恕罪,请以国家大事为重。小王爷远道而来,不敢失礼啊。”
太子妃微笑招呼自己身边的俊美小太监,轻声道:“如意啊,你过来。”
这小太监长得极为标致,剑眉卧蚕,白玉脸颊,双臂修长,谦谦恭恭一直躬着身子也看不出他到底有多么高。
如意谦恭道:“娘娘,奴才就在您身边。”
万氏微微一笑道:“再靠近点,我好看清你的模样。”
如意应诺笑脸道:“哎。只怕脏了娘娘贵眼。”
却忽然“啪”的一声响,留下五个鲜红的掌印。
“哎呦。”小太监紧捂着脸。
万氏却一副心疼的表情,关怀的问道:“哎呦呦,打疼你了吧,小如意。”
如意鼻子酸楚,抢唔着嘴支吾道:“回娘娘的话……不疼……”
万氏瞄了一眼陈叔宝,一边走向主座一边道:“不疼?可是我疼,疼着我的手了!一个做奴才的,脸皮还这么厚!”
但太子妃缓缓典雅而坐以后,又微微一笑,打量了朱文一眼,道:“什么国事大事的,还不都是一家人吗?”
朱文稍稍低头避开她的眼神,孟黎示意仆人将公子亲笔写的聘书呈上。
孟黎道:“听闻嘉祥公主温良恭谦,与我家公子年龄相仿,八字相合……”
未等话完,伍文英如同晴天霹雳傻愣住了,凝视着与自己情投意合的男人。而朱文却低下了头颅,如同一个垂头丧气的失败者。
伍文英不禁潸然泪下,质问道:“王妃娘娘病逝后,你说守孝三年才没有圆婚,现在这又是为甚么?”
朱柳合起折扇背与身后,她凝视着自己的哥哥——她最信任的人,她也希望听到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孟黎扯扯伍文英的衣袖,示意她以大局为重,不要儿女情态。
万氏并没有理会他们,而是一直安安静静的欣赏着聘书的文笔。
而后,她赞叹不绝道:“行云流水又不失工整,离合之处细若蚕丝,不愧为风度翩翩的才子。如意,你也离近些,来看个仔细了。”
如意听了娘娘的话,应了一声,也是极为好奇的伸头俯身来看。
“啪”,又是一掌响亮的巴掌声。
如意的脸的两旁留下左右对称的五指印,他瞪大了眼睛,愣了几愣,眼珠转了又转。
“还来!不是说好只打一巴掌吗!怎么还打!”
如意疑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太子妃,极为委屈的怔住。
万氏微微而笑,俏皮却诫备道:“不专情的男人——该打。”
“可是……我……”如意傻傻地杵在那里了,支吾半天说不出话。
伍文英含泪盯着朱文,她沉默,他也是沉默。
最终,文英咽泪转身离去。
可离去又能去哪儿?这世上无处可逃,逃不出自己的心就永远要面对这份痛苦。
朱柳见她伤痛欲绝,立刻也转身跟去。
天色已黑,朱柳却在伍文英的门口踌躇不定,一则是不知怎么劝慰,二则还是不知怎么劝慰。因为朱柳自己心中坦荡惯了,很少计较情感琐事,看到伍文英伤心流泪时,朱柳的心就比她更伤心难过,但朱柳自己又想不出怎么哄人。
踌躇良久,朱柳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咬牙鼓劲道:“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光阴一寸金!呵,拼了!”
“砰”的一声,朱柳闯进了房门。
但寻不到伍文英的影子,朱柳便进了内屋掀了纱帘。伍文英正在更衣,头戴儒巾,正更换衣衫。
朱柳欲开口招呼,却瞬间一怔,眼睛直溜溜的盯着伍文英挺拔的酥胸,不由得愣在那儿,喃喃道:“大……”
伍文英一抬眸,发现这突如其来的人,惊叫一声,直接一拳狠狠击打在这人脸上。
朱柳立刻“哎呦”一声,急忙把帘子放下,双手紧紧捂着自己酸痛的鼻子。
朱柳见伍文英更衣完毕走出来,便立刻想为她出气,痛骂道:“没想到哥哥是个负心的伪君子,真是个衣冠禽兽!”
伍文英一怔,斜视着朱柳,道:“衣冠禽兽?你不也是衣冠禽兽嘛?”
朱柳一愣,仰头吸吸鼻子道:“我?我是来帮嫂嫂出气的,哥哥太坏了。”一边说着一边又揉了揉自己痛楚的鼻头。
伍文英扯扯纱帘,斜首质问道:“你不是衣冠禽兽,那为什么会留鼻血?”
看着她非常犀利的眼神,朱柳顿时尴尬,欲言又止,支支吾吾道:“我…那…你那一拳打在了我鼻子上……不是我火气太旺!真的不是!……真的不是因为看见你的身子……真的不是看了不该看的才流鼻血的……”
伍文英瞪着朱柳,咬牙切齿道:“欲盖弥彰!你们男人就没有一个不坏的!当年师父就不该收留你的,你早晚也会学坏糟蹋咱们门派女弟子!”
“不是,我怎么会糟蹋女人呢?我是…我也是……”吞吞吐吐的朱柳一脸的苦相,百口难辨。但忽然之间,朱柳却又挺胸昂头,傲气凌然道:“是师父收留的我,那我算不算咱们门派的人?”
伍文英一怔,点点头。
朱柳道:“那好,你还认不认素云师父为师?”
伍文英道:“师父对咱俩恩重如山,如同自己的母亲一样,我岂会忘记。”
朱柳冷笑道:“既然如此,那师父嘱托我为掌门,你还服不服从?”
伍文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连忙呵斥道:“那你也不能欺兄盗嫂!……哦,也不是嫂子了……”
朱柳挠挠头,尴尬笑道:“我又看不见你在里面干什么,谁料想闯进了碰巧看了不该看的……”
伍文英红脸气急吼道:“不是碰巧!你刚才都直勾勾的看傻了!再说,女孩子家的闺房你怎么能随便进!以前你就也是这样!女人的闺房,你一直都是乱闯!”
朱柳挠挠头,陪笑道:“嘿嘿。君子坦荡荡,我一眨眼就忘了。”
伍文英急道:“还说!……”
朱柳抿唇笑道:“好了,嫂……嫂嫂,不闹了。”
伍文英一怔,喃喃道:“还是喊姐姐吧,我再也不会是你嫂子了……”
朱柳劝慰道:“不行,你又没有家,我们家就是你的家,而且我早就把你当嫂子了,再说了你要是离开,又能去哪儿?”
伍文英低下了头,心里一阵酸楚,不知是因为青梅竹马的抛弃,还是想着自己迷茫的未来。
朱柳柔声细语地劝道:“所以嫂嫂,你还是不要走了。或许哥哥有他的苦衷,只是逢场作戏,等父王一切安顿妥当,也许……你们又可以在一起。”
伍文英摇摇头道:“破镜即便重圆,会留有一条不可缝合的缝隙,我们也一样,心里总会有隔阂的。”
朱柳一怔,喃喃道:“其实我很羡慕你们……我还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伍文英微微一笑道:“你?你是小王爷,长得又俊俏,而且武艺又高,还愁什么羡慕别人。”
朱柳低头苦笑道:“有苦难言……愁就愁在我是小王爷……”
伍文英道:“小王爷怎么了?你也是咱们峨眉的子弟。”
朱柳抬眸道:“嫂嫂,我恳求您不要走,你若是走了,我只有哥哥一个亲人了。”
唉,可怜的弟弟呀!王爷也没疼过你。
伍文英看着眼前这可怜的孩子,心中一阵酸楚,默默凝神了一会,终于沉吟道:“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再和他碰面,肯定挺尴尬的……”
朱柳道:“你不要伤心,我和你师从同门也算你的娘家人,我去向哥哥问罪,帮你出气,但你绝对不能离开。”
伍文英默默不语。朱柳却先一口咬定道:“那就这样说好了,嫂嫂你不许走啊!”
言完,朱柳便一股脑的赶紧离开,因为她心里怕伍文英不答应,而这样“强盗式”的答话便将她挽留。
伍文英独自一人在空荡的房屋里,孤自黯然神伤五味具杂,好在朱柳还记挂着自己。陷入深思的她,眼睛忽然凝视着桌面,上面多了一封信。
她心想也许是柳儿性格古怪,有话而不敢说才写的这封信。
但当她拆开信后,折叠隐约的飘逸字迹却是朱文的书法。
伍文英笑了笑,轻轻展开信纸。
上面的字很少,只有短短的两句话,十四个字:
“曾经沧海难为水,只怨身在此山中。”
只有简短的两行字,只有简短的十四个字。
却狠狠的刺痛了伍文英的心,她不禁哀叫一声,痛哭出来。
她抚着绞痛的心,在心中痛声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本是形容男女之情忠贞不渝,一心非伊莫属,爱不另与。你却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来形容我们的感情,“缘”你还改成了“怨”。你既然怨恨与我这段感情,我只当不再叨饶与你。
悲痛欲绝的伍文英掂起行李再也没有任何留恋,消散在漫漫黑夜之中。
看到伍文英的离去。房顶之上的人也默默离去。
其实就在朱柳离开房门的那一刻,她就发觉了有个人瞬间飞檐走壁来到伍文英的屋顶上。只是朱柳她并没有鲁莽,她本想先去找哥哥,但她又不知这人想做什么。
这个人,是敌?是友?为何出现在伍文英的房屋之上?
看似闲庭信步的朱柳,心里却在踌躇。
心中的那把剑,蠢蠢欲动。
剑,即将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