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琉璃大殿的第十日，我已能稳稳抬着云辇。虽然每一次都被云辇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却也能随着几位彩衣仙婢抬着云辇在九重天上走一遭。
这日清晨，黛衣仙婢又施施然行至此处。让我同几位彩衣仙婢抬着云辇走了一番后，便微微颔首道：“倒是个可*的。我这便去禀了帝姬。”
她走后约莫半柱香的时辰，便有仙婢捧了一袭彩衣送到我面前：“去换这身衣裳吧，以后你便在帝姬云辇前侍奉。”
看着那袭七彩裙衫，如同琉璃大殿上逸散出的光芒一般，虽是高贵，却叫我难以呼吸。
褪去身上的玉色裙衫，换上那袭七彩裙。散了团髻，梳着同那些仙婢们并无二致的双垂发髻。尽管眉间那点朱砂仍在，可云镜中映出的身影却陌生到让我不敢相认。
“备云辇！”
有仙婢姑姑前来传旨，我便知晓是帝姬要出行。这是来琉璃大殿抬云辇后，第一次侍奉帝姬出行，我一再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出错。
如今被灵华君丢弃的我，在这九重天上孤立无依。行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我倾尽全力，小心翼翼抬着云辇。玉蓁帝姬在仙婢的搀扶下踏上云辇凤驾，幔帘垂落，帝姬明艳的脸庞影影绰绰，看得并不清晰。可从她口中吐出的字却重重敲在我的心上：“去天府宫。”
天府宫。
我曾日夜盼望要归去之地，如今却惧怕这迈出的每一步。云辇凤驾每朝着天府宫近一步，我的心便疼一寸。
用仙力抬着云辇的时候，我寻机朝着云辇凤驾中瞧去。那飘动流溢的垂幔偶尔被风掀起，便能瞧见帝姬斜斜倚在凤驾中，闭目养神。额间灵玉垂落轻摆，更添几分妩媚。
这般略有些出神的瞧着，我不免想，灵华君如今不喜她，大抵是因为心中还惦念着仙逝的绵蛮仙子。毕竟为她伤了的双目，如今尚未痊愈。
可神仙活得总是久的，如帝姬这般的美人儿，灵华君即便是今日不喜，明日不喜，总有一日，许是会有所改变的吧。
我悄然收回视线，抬着云辇继而朝前行去。离天府宫尚有一段距离，便遇到了风神。彼时那个在花亭中被一众仙婢躲着的她，如今正恭恭敬敬站在帝姬云辇前见礼。
见过礼，风神眸光几转便落定在我的身上，她眼中有惊讶，亦有不解。可我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若不是她在挑选仙果后向天宫提起我，许是翊圣真君也不会知晓，这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兴许我还在天府宫的花亭中，惬意自在。
“帝姬这是要往哪里去？”风神面露浅笑。
有仙婢撩起云幔，玉蓁帝姬探出身来:“天府宫。”
“即是如此，那便不耽误帝姬了。”风神欠欠身，让出路来。
我不敢有半分耽搁，赶忙同其他仙婢一起抬着云辇往前行去。可就在经过风神身边的时候，浑身那点浅薄的仙力像是瞬间被谁抽走一般，我双腿一软便倒了下去，紧接着云辇便朝着我这边倾倒过来。
一片惊叫声中，玉蓁帝姬径直从云辇里跌落出来。
“没事吧？”风神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抬头看向风神，但见她一手擒了仙力，挡住了朝我砸来的云辇。
急急起身，便见风神帮着众仙婢置好了云辇。玉蓁帝姬亦被搀扶了起来。
我迎上前去，垂首跪在帝姬面前，静候发落。
然而帝姬并未说话，就连身旁的仙婢意欲上前责骂我时也被她伸手拦下。
可我知道，帝姬并不会这般轻易放过我，可她迟迟不语，却让我更不知她到底打算如何处置我。
帝姬就那般静默着，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许久之后，她缓缓开口，却问了一个出乎我意料的问题:“你来本帝姬这里也有些时日了，本帝姬尚且不知你的名字。”
惶然抬起头，未曾想过帝姬会有此一问。怯懦片刻后，我低声应道:“回帝姬，小婢名唤倾玉。”
此话一出，我便看到众仙婢皆变了神色，就连风神的脸上都浮起一片阴云。
我不知道回的这句话中有何错处，反复斟酌，却也不知到底哪里有错。
“大胆小婢！竟不避帝姬的名讳！”众仙婢中，不知是谁厉喝了一声。
可即便这声响若惊雷，我却仍然不明白这语中之意。
风神缓缓走上前来，神色沉肃:“你是小小婢女，名中却带着一个玉字，可知道此是何等大罪？”
我从不知九重天上还有这等约束，帝姬唤作玉蓁，身为小婢的我便名字中便决不允有这二字。
还未等我回过神，已被两个仙婢拖拽着往琉璃大殿的方向行去。
远远地，我瞧见帝姬站在云辇旁，仙琚飘飘，神情冷然。可彼时我的脑海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帝姬仍是要往天府宫去的吧。可如此一来，我却见不上灵华君一面。
就算是被丢入琉璃大殿一处废旧的屋中，我仍没有分毫觉悟。脑海里想着的，仍是见不到灵华君这件事，丝毫没有想过自己的处境。那时候我尚且不知，原来这就是月老口中所说的执念。
执念这种东西的确该令人生畏，可我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让它深种在心。它让我忘记了所有，只惦念着灵华君，瞧不见旁的东西。
直到我被绑在破仙柱上的时候，仍然在想着这件事。如果在破仙柱上被打散了我所有的仙力，醒来后会不会仍是一只尚有些修行的朱雀小妖，还可以藏在金德老头儿府前的梨花树上，看着灵华君修长的手指，执了棋子，轻轻敲落在棋盘上。
我曾在梦中求过月老替我系一根红线给灵华君，可到了此时我才知晓，自己所求的也不过只是静静注视着他，只消如此便好，可惜怕是连这样的福分也没有。
“小妖！你可知罪？”翊圣真君手拿帝锺，站在台阶上，声如洪雷。我抬头看向他，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一众兵士，一时有些心神恍惚。
虽不懂这九重天上的规矩，但即便如此，我也觉得于我区区一个小妖而言，这阵仗未免大了些。
破仙柱上的仙索勒得我生疼，略微挣扎，却被束得更紧。我看向翊圣真君，悔不该当初在天府宫那般顶撞他，如今倒有一事想问上一问，却也不知翊圣真君会不会应了我。
拿出了十二万分的恭敬，我看着翊圣真君，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婢知罪。只是还有一事，想请教翊圣真君。”
翊圣真君瞪圆了双眼，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许是没想到我会这般大胆，但稍一迟疑，他便颔首应道：“说吧。”
我看了一眼身上的仙索，才察觉自己早已吓得浑身发抖。可我生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即便惧怕到这般，却还要强打着精神，佯装无畏。
见翊圣真君应允，我自然片刻也不该耽搁，慌忙道：“小婢冒犯了帝姬，这罪责自然是逃不脱的。帝姬要小婢在破仙柱上受责，小婢亦无半句怨言，只是这周身的仙力都是因得吃了仙果才有，小婢只想问问真君，如今在破仙柱上受了罚，散尽了仙力后，还能不能回到金德星君府上，仍做个修行的小妖？”
问完这话，便看见翊圣真君仰头大笑。我被他这笑弄得浑身发憷，还没反应过来，却见他忽然敛了笑意，举起手中的帝锺一击而至。
顿时，我的身子像是被千万把刀剑割裂，那撕心裂肺的痛伴随着翊圣真君的嘲笑，渐渐消逝于我的耳边：“这问题你便自个去弄个明白吧！”
这声音落入耳中的一刻，我便知道，是自己痴傻了。
束在破仙柱上，哪里还有留着性命的道理。
那一日，帝锺闪过一道金光。被仙索束在破仙柱上的我灰飞烟灭。
是了，我当真以为自个儿是死了。
直到我在一片浅淡的柔光中，看到金德老头儿那张满是愧疚的脸时，差点就落下泪来。
可是我不能流泪。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在破仙柱上被击个粉碎，如今被金德老头儿小心翼翼捧在手中的，不过是一个轻柔闪烁着的光点。
“唉！都是我的错！”金德老头儿哀叹一声：“若不是我执意将你送给灵华君，怎么会惹出这般祸端来！都怪我！都怪我！”
看着金德老头儿捶胸顿足，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若是搁在从前，总要设法讨几句嘴上的便宜，可如今我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着急地往周身瞧了瞧，便看见拢着我的这片柔光轻闪了闪。
金德老头儿显然也看到这柔光轻闪，抬手抹了一把老泪，便贴近了脸颊：“你是不是想说原谅我了？”
听到这话，我顿时气得要命。这老头儿一向自说自话惯了，说什么总归是偏着自个儿。我何时说过要原谅他了？只恨自己现在不过是个亮闪闪的圆球儿，若是能生出胳膊腿儿来，我恨不能追着他绕着这府苑打个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