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鱼回到苏宅,满脸青紫,手脚酸软,看得窦秋雨心如刀割,却心知肚明,只好一边抹药一遍掉泪。而苏鱼一夜无法安眠:混蛋江临留下好大的念头,哪里睡得下去。于是早早就起身,百般事情都觉得无聊,只等江临子辛快点到。熬了一夜,他的眼眶越发黑肿,看得下人统统叹息,窦秋雨又是心疼抹药一阵。
苦苦熬到傍晚,画聊斋连个人影都没有。苏鱼就要忍耐不住,心里盘算着再闯一次画聊斋。恰时门房来报,说是画聊斋的高人到了。苏鱼急忙正身端坐,翻了一本书在闲看,装作毫不在意。一会儿,子辛在家丁带领下进来了。
窦秋雨心明如镜:离魅的事情稍安定,老爷就押韩玉芝去了北方,和那个财神殿扯上关系,后面肯定还有很多费心费力的麻烦事,于是吩咐全部仆人一概撤开,先放假去玩。
子辛见苏鱼装模作样,故意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
苏鱼终究性子浮,忍不住指着镜子开口骂道:
“又躲在镜子里?整日要子辛抱着也不害臊!”
“今日之后,怕你不会这么想了。没准你也想钻进这镜子里,求子辛抱着呢。”
江临戏谑一笑。
“呸!谁要抱他!”子辛鄙夷一哼。
苏鱼顾不上跟这童子计较,劈头盖脸便开问:
“江大斋主,昨天留下的念头今日总该解了吧?我想破脑袋也弄不明白,一,财神殿为什么要如此针对我苏家,不惜花上十几年功夫劳心劳力?二,你们画聊斋莫非跟财神殿有仇,不然你为什么财神殿是向你摆明的挑衅,是赤裸裸的阳谋?三,你一会儿当人,一会儿当镜子,一会儿是神棍,一会儿又是军官,到底在整什么玄虚?四,妈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我有什么纠缠?”
苏鱼窝了一天的火全部发作出来。
“连珠炮,问得好。”江临笑道,
“等我给你解释了第一个问题,剩下的你就全明白了。这得从财神殿的起源开始说起。你应该也有所了解,从春秋争鸣开始,便有百家之术。”
“这个我自然知道,春秋先秦,百家争鸣。”苏鱼语气极其不耐烦。
江临轻笑一声,听出苏鱼的不满,于是提高语速道,
“百家中有一家,便是阴阳家,就是你口中说的神棍。这世上有许多阴阳流派,或者消失无踪,或者隐世不出,或者人丁没落。传至今日,名气最大的,莫过于两家。”
“一个是财神殿,一个是你画聊斋?”
“不错。两家合称南北。说到历史久远,财神殿底蕴深厚,根基稳固,久不可追。我画聊斋以画妖为乐、以志异为趣,倒是年轻,不过两百七十年,落地阳州城也只是百年前的事。”
江临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措辞,又道:
“财神殿,以日为法,认为人是天地骄子,三才之一,域中四大。实在是大特错。”
“这哪里有错?”
苏鱼疑惑道。他虽然不爱读国学,好歹也是名门子弟,《道德经》总是熟练的——里面有言“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确实是这个道理。
“如此一来,他们就觉得人高于一切万物。只要方便修行养生,吸收天地之气,任何草木鸟兽,精灵鬼怪,无论老幼,无论善恶,都可以捕捉宰杀。现在,你还觉得没错么?”
苏鱼被噎得无话可说,没想到财神殿人的脑子这么极端。好好的圣贤经典,被曲解成这样子。
“这么说来,是财神殿的想法怪异、心术不正,这又跟我苏家有何干系?”
“因你苏家在江南商道占领了半壁江山!财神殿的活动,向来只在北方,以衢州为根基。不过天下还有一半呢。所以百年来,财神殿屡屡往南扩张。他们需要有人帮他们收集这些珍奇异兽,草木宝药,传世宝贝。而你阳州苏家,江南商道的龙头,不找你找谁?不过苏老爷当时年轻气盛,经商颇有原则,又从来不迷信神棍之流,完全不给财神殿面子。没想到这就埋下了祸根。
财神殿认为人也分三六九等,阴阳修道之人,自然是最上等的人,而普通人的性命,跟草木鸟兽没太大的分别。向来自认高高在上的人,哪里吃过你爹这样的闭门羹?明着交易不行,当然就暗下黑手了。”
苏鱼听得瞠目结舌,这财神殿不是一般的无耻阴险!
“财神殿做事目光长远。你父亲在江南大有名气,不好对他下手。于是就瞄准了苏家的接班人。只要接班人落入他们的控制,那么苏家,整个江南的商道中心,就落入了财神殿手中了。”
苏鱼听得大奇?
“我,找我替他们干这些勾当?他们不是要杀我么?”
“这件事颇为复杂。还得从二十一年前说起——”
江临轻叹一声。
“什么?二十一年前?”
苏鱼瞪大了眼珠子,没听错吧。
“二十一年前,苏家的活宝,麻烦的开端,惹事生非的主人,大少爷苏鱼出生了。你的百日大宴上,出了一件事。这件事惊心动魄,却又几乎无人察觉。”
苏鱼听得呆了。江临笑着接下去说道,
“财神殿的人,想要在你的百岁大宴上动手,对还是娃娃的你施咒侵入识海,种下手段,把你制成傀儡,长大了也只能听命于他们。待你成年,就想尽方法除掉你父亲,让你接管苏家。北方无数豪门,多出败家之子,都是财神殿的手段。你明白了吗?”
一席话听得苏鱼毛骨悚然。好你个财神殿,果然够狠辣。
“可我还是正常地活到今日呀。”
话一说完,苏鱼就明白了。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他知道,画聊斋要出场了。否则,他断然不会还能有今日。果然,江临说道,
“那就要说说我画聊斋了。我画聊斋本来不是什么行侠仗义的正道门面,也懒得去管世上这些庸人自扰的闲事。自首任斋主以来,只讲究修身养性,与天地精灵同乐。万物皆有灵,人只不过是其中一种,有什么分别呢,更别提高低贵贱了。人要修行养生,自去问天地求法子,大道三千,何必掠夺其它灵物的精气寿命?所以,画聊斋见不得妖怪害人,也见不得人杀精灵。可想而知,这样慢慢地,就跟财神殿对立起来了。我画聊斋虽然人丁稀少,每代不过三五人。但能领悟万物有灵这样思想的,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因为做事修行都追问本心,讲究天人合一,法门合乎天地,所以术法奇特,力量强大。财神殿虽然人多势众,竟然也奈何不得我们。由此形成一小一大,南北局面。
二十一年前,画聊斋上任斋主,我的师父,姓花名农,也在你的百日大宴上。师父最厌恨财神殿这般生杀予夺的行径,处处要与之作对。师父修行得当,打起架来,财神殿没一个是对手,双方纠缠了一辈子。他早就料到,依财神殿的贪欲迟早会对江南家族下手,早就暗中密切关注。果然,首当其冲就是你苏家。于是,在百日大宴上,有他在场,财神殿没捞着半点好处。只是当时明面喜气洋洋,暗地里法力纵横,秘术交战,又有谁知道呢?”
苏鱼听得唏嘘,原来冥冥之中还有一位高人在庇佑着自己,不禁对画聊斋多了三分亲近之情,连带看江临都觉得比昨日顺眼。
“财神殿人手众多。为防止围魏救赵,师父送了一枚玉佩给当时的你,施加了秘术,可以一直保护你直到成年。然后自己去追杀逃走的财神殿高手。”
“玉佩?”听到这里,苏鱼大感惊奇,“我苏家藏有玉佩无数,你说的是哪一块?”
“就是你十六岁出国之时扔掉的那块。此玉和平常的玉不一样,它有十二个菱面,上有篆书四十三字:
行气,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顺则生;逆则死。”
苏鱼恍然大悟,他怎会不记得这块玉?小时候挂身上,一旦解下便容易生病,于是母亲叮嘱不准解。无聊之时见上面有小字,读了几次就把它背熟了。等长大身体逐渐健壮,街上闹起了思潮,就开始嫌弃这玉老土封建,十六岁出国前,这劳什子就不知被他扔哪了。
江临接下去说,
“这玉上篆的是存思行气的要诀铭文,名为行气玉佩铭。能成乾坤之罡,可养浩然之气,延年寿、利修行。是阴阳家始祖邹衍亲自雕刻的,至今已有两千多年,是阴阳家至宝之一。”
听到这里,苏鱼大惊,径直从椅子上蹦起跳脚,原来是大宝贝!自己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还嫌弃它老土碍事,简直是暴殄天物,蠢透了!随即撒丫子奔向窦秋雨处,期盼着母亲当年能把这宝贝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