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小朵吓了一跳,忙将视线从导航仪上收回,踩了刹车,熄了火。
“向凌睿?”
“开门!”
男人整个气急败坏,俊容都扭曲了。
她吓得忙去开锁,可是半天找不准是哪个键,只觉得耳朵里都是男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
他看她手忙脚乱的,心头的烦躁更甚,爆到顶点,伸手一把打开她乱挥的小手,按下了控制板上的一个键,门上发出一声锁动响,他转身几乎是用甩的,甩掉身上的安全带,踢开门,冲了出去。
动作太猛,又坐了太久,身体肌肉还不能立即适应支撑的重心,他的身形就是一晃,差点儿跌倒。
她吓坏了,忙解了安全带,下车,绕过车头想要去扶他,就被他扬手止住。
“站住!”
“向,凌睿……”
她声音直接弱了下去,又惊双慌,又措手不及的样子,让他直接别开了眼。
她只有努力解释,“对不起,我……是我不好,我……好像迷路了。之前我想问路,可是,他们说法语,我一句也听不懂,英文也……”
“我,我看大致方向好像也没错,就一直开下来了。我想……我想……这边风景也挺美的,我还没有看过这么蓝、这么干净的海。”
“抱歉,我应该跟你说一声的。”
他没有看她,却不住地摇着头,一手支着额角用力地摁着,像是有什么东西正钻在那里,疼得他脸都扭曲了。
“够了,够了……”
“可是刚才,我看你睡得那么熟,就……就舍不得叫醒你。我想……”
“我说够了!”
“阿睿……”
“不要再说了——”
他抬头大吼一声,面容狰狞阴沉至极,像他身后那片阴影里的黑色岩石。
黯蓝的眸子,几乎收缩成针尖,直直刺在人心上。
她被吼得喉头一窒,不知该说什么,就觉得鼻头有点儿酸。她咬住唇,转开眼,用力吸了两口气,腥咸的海风闻起来并没有那么美。她一手撑在车盖上,摁得手指微微泛了白。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仔细想想,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子吵过架了。就算之前他不告而别去慕尼黑,也没有再像现在这样子僵持过,曾经初识时,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道鸿沟,又出现了。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紧迫,暴烈,让人无法招架。
海滨大道上的风很大,没几分钟,就吹得人浑身发凉,头发全乱。
太阳渐渐低垂,漂亮的海岸上染上一片片的阴影,阳光余余地擦过了他们的头顶,在路边投下车影,车影上还长出了一丛小草。
她看着那排小草疯狂地晃动着,依然坚韧生长在土里,没有被催拔。
慢慢的,她吸口气,小小声道,“我们,调头,返回原路,好吗?”
他的身影立在那里,只拿半个侧背对着她,但是她能看到,他胸口一直起伏着,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一言不发的样子,让她真的很着急,担心,可是她不后悔。
“我觉得,我错的还不算太远。”
“及时回头,马上就能靠岸。”
“向凌睿……”
她故意放软了声音,有种撒娇的调子,慢慢的,往他身边蹭过去。
他像惊弓之鸟,一下暴起,“闭嘴!你以为就这么简单,回去?怎么可能回得去?”
是的,这就是那种他蜜月旅行时的海滨大道,行到这里,其实已经偏离他们初始计划的路线很远了,折返回去根本已经来不及。
“为什么,回不去?我们坐飞机,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啊?”
她依然一副挺天真的回答,反问,歪着脑袋,偷窥过去。
他转过脸,别扭得不让她看。
“不可能,根本来不及。”
“那我们,打电话,让小黑弄架直升机来接我们?”
“不行,这里是边境,附近有军港。他们会直接把入境飞机打进海里,尸骨无存!”
“哦,我以为,你们家应该神通广大,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
“……”
扶在深色车门上的大手,一下子发出噼哩啪啦的骨节错响声。
她吓了一跳,也不管那么多了,扑上去抓住那只手抱进怀里。
“阿睿,你别这么自虐啊!”
“你放手,放手,该死的,你这个蠢女人。我叫你放手!”
“阿睿,小心啊,啊啊——哎,哎哟……”
两人推拉撕拽间,陶小朵又绊到了男人的脚,给那金属正嗑到腿上的麻穴,怪叫一声就往下倒,忙着去拉男人吧,又怕连累到人,中途把收缩了回来。可男人看她要倒地,地上还是些破碎风化从旁边的岩壁上掉下来的石子儿,本能的不舍让他伸手去抱她。
结果这腿脚一嗑上,双双都倒了下去,滚进了碎石堆里。
还是她上,他下的状况。
她揉着被撞到的额角,哀叹着睁开眼,看到压在身下的男人,脸色是阵青阵白的,表情真心难以形容。
如果一定要形容吧,就是那种家长恨铁不成钢的郁闷:明明想气得捏死丫的,偏偏又tmd的狠不了心,还得搂得紧紧的。
老纠结了!
“阿睿,阿睿,你怎么样?有没有摔疼哪里啊?对不起啊,我真的——太、蠢、了!”
她是真的无比愧疚,继续鹌鹑体认真道歉现在进行时,“早知道,我就不玩这个了。唉……之前他们说多么简单的,沿着一条大道往前开就成,两岸风光无比美,进了小路也不用怕迷,反正朝太阳落下的方向就对了。”
“我以为很简单的,我向来方向感都很好。”
“没想到,欧洲的人,那么少……我开了好久,都碰不到一个,碰到了……”
“没想到,欧洲的路牌也那么少,连个码数都不报一下……好歹人家去西藏还有个百公里数的界碑呢!”
“还有,那个wifi信息也好差,速度好慢的……”
“不是说这里是发达国家,我怎么觉得连我老家的四五线小城市,都不如呢?”
“我们是不是,到了一个假欧洲啊?”
她就压在他身上,嘀嘀咕咕地唠叨了一堆。
他本来气得想爆脾气,想推开人,又被痛到没力气施为。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哀,三而歇。
等他喘过气儿后,就觉得胸口这团肉压着,沉是沉了点,很暖,软软的,风被车体挡去了一大半,他的眼里只有她絮絮叨叨个没完,表情丰富得堪比动画片里的老鼠和猫。
“够了,你别说了。”
他抚额,声音沙哑得有些微颤。
她住了嘴,翻起身,就打开车门,从里面拿了一块大毛毯出来,直接盖在他身上,脸都掩住了,然后又压在他身上。
“……”
这行为让他整个人懵了一下。
难道是他让她不要说,她就直接行动了?
没错。
有了第一次拿毛毯后,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到最后,这发展方向完全脱离了向公子的思维空间,待他坐在隔温隔湿毯上,靠着车门,手上拿着一杯香浓无比的甜咖啡时,真有种飞到了外星世界的感觉。
哦,为什么是外星世界呢?
因为头天在两人做床上运动前,他看的女人写的一本小说,就是星际背景,里面的肉戏特别多,特别精彩,特别……难以想像的火辣。
“阿睿,我可以说话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已经头顶上,已经点上了露营用的马蹄灯。
灯光洒下一小片光,罩在他们头上,四周的阴影越来越重,天色变成紫蓝色,海浪声混着风声,依然呼啸不停。
她的声音小心翼翼的,还着一种温柔又纵容的味道。
他还皱着眉头,但情绪已经没有初时那么暴裂了,多了一丝无奈。
他没有立即回应她。
她似是长吁了口气,一歪脑袋,就搭在他肩头,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意识快要迷糊时,耳边突然响起一道呼声。
“小朵。”
“……”
“对不起……”
他捂住眉眼,声音有些破哑,长长的抽息声似乎从很遥远的空间传来,仿佛某个意识也落在过去的点上,一直一直没有收回来。
“我的腿,就在这里没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看到这里,令我……”
“……让我……”
他撑在身侧的大掌用力地压在地上,张开的五指收紧,僵硬得发白,就要抓破坐垫,又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声音渐渐低下去,她抱着他的手臂,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刚刚积蓄起的复杂情绪,又一次被她这小动作给打散了。
这感觉也是,一言难尽。好像之前刚醒来,看到噩梦中的一切再现时,他愤怒、暴躁,想要不顾一切,把让他突然陷入这种糟糕境地的家伙,扔得远远的。
然而,他没能把她扔出去,而是为了拉她自己先倒下了。
这后……
他每每积蓄起那种糟糕的、想要爆吼、想要破坏的情绪时,不是被她软软地抱住,就是被她的絮絮叨叨打乱,她看起来是听话了,不叨叨了,又开始在他身边折腾来折腾去,一会儿拿毯子,一会拿垫子,一会饿了要吃东西,一会渴了要喝水。
总之,她就像初遇时一样,像他生命中的一个意外,生活里的一个特异点。
“我知道,你为什么讨厌医院。”
她突然小小声说,“我幼时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我觉得好像住了一年。虽然,也挺有趣的,可是……我还是不喜欢那里。”
“我一个人去做唇修复手术时,打了一半麻药,手术完结后,我走在路上,感觉好像随时会朝后倒下去。”
“每次生病,都挺脆弱的,挺想有要陪着的,可是……一直都没有。”
“时间久了久了,就习惯一个人了。”
“可是心里还是会回避去医院那种地方,那里……人好多,好像显得自己一个人,特别孤单,弱小……”
他苦笑,“那不一样。”
她声音闷闷的,“我觉得是一样的。你遭遇当年的事情,只有你一个人,没有人帮你……你……在那里等了四个小时,240分钟,我都可以码出一万字来了。可是,不是一口气就码一万字的,我写2千字就要去吃点东西,写完四千,要去跑步,跑完8千我就要吃午饭了,边吃边和朋友唠嗑儿……你没有。”
他身形一动,终于转头看她了。
她一手支着脑袋,又开始叨叨,“我曾经等人的电话,等了一个下午,从日头高悬等到日薄西山,四个小时,感觉糟糕透了。那时候,我真的很绝望……”
“我特么地也很想骂娘!骂那个让我等的王八糕子断子绝孙!”
她大吼一声,转头看他,大眼里蒙着一层冰,“向凌睿,我发现我越是害怕,越是会被它虐,情况并不能改变什么。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直接面对它?它有那么可怕吗?”
“你之前有句话点醒我,我们应该原谅曾经犯错、发蠢、不那么聪明的自己。这句话,是不是可以改成,你也敢回到这里,安抚曾经无助绝望的心里的那个自己,你现在获救了,你活得很好,你已经从这个坑里走出去,走去你的未来,你不怕了!”
她说着这话时,一只手不自觉地摁住了他的左腿,那里被截除的部分超过了30公分,十分严重。
刚才他没能推开她,乃是因为看到那石崖时,断肢处如火烧灼一般,再一次产生了幼肢痛,那种痛太刻苦铭心了,他根本忘不掉——忘不掉那漫长的四个小时,240分钟里,那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鲜血,浓重的皮脂烧焦的味道,骨头似乎直接与金属摩擦着,他的脚没有了知觉,甚至于腰部以下都无法动弹……
太恐惧,恐惧到他无法自矣,只想爆发!
“我……不知道……”
很久很久,男人说出这句话。
她握着他的手,觉得一片冰冷。
她太天真了,仅靠一次自驾游旅行,凭她才认识他半年多一点的时间,就妄图想带他走出整整三年的沉疴心疾。
她想的太美了!
“我们上车吧!”
“上车?”
“往前开。前面有个避风口,这边停车,不太安全。”
她看着他,神色似乎恢复正常了,可是心更不安了。
她扶他站起身,帮他重新坐回副驾位。
她发现他坐下后,很快满额头都是汗,他的手紧紧抓在裤大腿上。
她鼻头一酸,忙别开了眼。
她知道,他现在一定很痛,事故旧地重游唤起了他所有的伤痛,曾经让他一次又一次发烧,失眠,愤怒,暴躁的幻肢痛又开始了。
也许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当年事故时,那个可怜的、无助的自己。
她是不是做错了?
也许她不该听从戴纳的建议,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去行使一名专业心理医师的职责,想要帮他走出创作后心理障碍。
她太高估自己了。
“开车吧!”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但她知道他是在自己面前死撑着的,就像死撑过那恐怖的240分钟。
她咬咬唇,发动引擎,慢慢朝前方开去。
此时的车速是真的慢,是国内规定的城市内时速不超过40码。完全没有之前想像中海边兜风的飒爽,少说也要飙个200码,超过高铁2分钟吧!
海风似乎更大了,她关上了窗,打开了车灯,前路漫漫,有点黑,路灯只有白石墩子高,打亮了路面,显得周围环境更是一片漆黑。
突然间,一道黑影冲上马路中央,陶小朵吓了一跳。
黑影蹲在马路中,似乎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朝她看过来,她“呀”地低叫一声,一脚用力踩了下去。
“停车!”
身边的男人也发现了,大叫出声。
然而,他这一叫后,汽车以更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砰——
“嗷呜——”
“小朵!”
“哎?”
陶小朵觉得眼前一花,被人抱住,吓得她连忙把脚从油门儿上松开了,转去踩了刹车,听到“嘎吱”的摩擦声刮过耳膜。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