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雪白长大褂,脖子上挂着橡皮管心肺听筒,头上戴着大白帽子的洋大夫,手上托着用木板展平的检察报告,一边翻看,一边说明。
“内科和外科的各项检察,以及血液和尿样的数据,都显示小姐的健康状态属于良加及优。”
织田亚夫眉心下陷,即问,“为什么是良加?”
对于向来要求完美的亲王大人,只想听到“优”。对此,自然非常不满意。
安德森从报告夹里取出第一张黑白照片,指着上面一根疑似胸肋骨的地方说,“X照片上清晰显示,小姐的这块靠近心脏的肋骨曾经断裂过,以我多年的经验判断这种裂伤多半由子弹造成。”
从洋大夫右眼的小圆眼镜片后射出来的目光,让男人本来冷硬的脸色也是一僵。
跟着三张照片,更血淋淋地摆出了个事实,“我很惊讶,小姐的双手和右脚,都断过,或许现在她表面看起来问题不大。不过,大概在阴雨湿冷的天气里,这些伤恐怕会给她带来想像不到的痛苦。”
安德森向来温和的眼眸,愈发锐利,“我也很好奇,以亲王殿下如此爱惜小姐的程度,怎么会让小姐伤得如此之重。看这些伤的情况,应该是最近不久发生的事。不知道……”
“够了。你说,要怎么样才能完全治好她,达到优加的水准?”
“这个问题,我觉得亲王殿下您应该自问一下更妥当。”
说完,安德森大夫“啪”地合上检察结果,转身走掉,利落得让随行的护士都吓了一跳,亲王大人的脸色也唰啦一下沉到了底,而旁边的那位带着古老武士刀的忍者侍卫手已经按上了刀柄,小护士急忙追随大夫而去。
这时候,轻悠在护士的陪同下从洗手间出来,就看到织田亚夫和十一郎那副剑拨弩张的紧绷模样。
“亚夫,十一郎,你们怎么了?”
两人同时转头看过来,今日轻悠着一袭浅紫色缀粉樱留袖和服,长长的袖摆垂及膝下,行走间颇有几分飘带盈飞的翩翩风情,乌黑的发丝挽了起来,鬃边簪着一朵同色的紫粉千重樱缀亮片珠花,随着光影晶晶亮亮,衬着整个人儿婷婷玉立,俏丽可爱。
她又是一笑,黑漆漆的大眼睛,闪过一抹慧黠的光彩,道,“不是安德森大夫又说了什么,得罪了您二位吧?”
还摆摆手,一副招财猫似的狡黠,“安啦!他就是吓唬你们,我感觉挺好的,根本没什么大问题。”
哪知道她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男人们的脸色更沉郁了。
陪同的小护士似乎是早得了医生的命令,在四道阴沉至极的目光下,哆哆嗦嗦地补充了一句,“安德森大夫说,小姐幼时的身体底子不错,此后更需注意调养。近期……近期最好不要进行过于剧烈的运动,保持愉悦心情,情绪起伏不亦过大,切……切忌辛辣、腥膻、海鲜等等易引发过敏性反应的食品,易食用清淡、滋补以炖煮为主的猪、鸡、鱼肉等等……”
可怜的小护士顶着莫名其妙的眼神压力,终于做完了全身检察的最后医嘱,一说完就溜走了。
轻悠挨近脸色不虞的男人,讨好地拉住他的手,“亚夫,刚才我听说教会今天有组织集会,还有很棒的表演。我想,去照像。骑上你送我的那辆自行车,哦,巴里说已经帮我修好了,好不好?”
看着手臂上细嫩的小手,他的眉头才舒平,“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奇怪地眨眨眼,展开一臂,“没有啊!今天不是来检察身体的嘛,又不是来看病的。再说,人家又没什么病。安德森大夫的感冒药很见效,我已经好了,可以出门去逛逛了。之前我已经问过他,他也说可以的。好不好嘛?”
他深深看了她一会,看得她有些不安地低下头,一直攥着他的袖子不放。
好半晌,才说,“走吧!”
但并没有答应她的要求。
……
汽车刚停下,轻悠就看到一道灰影倏地掠过车窗,带着轰隆隆的巨大震鸣声,渐渐远去,很快变成天空的一个小点儿,消失掉了。
“你,你又要开战斗机?回京都吗?”
“先下车。”
织田亚夫没直接回答,轻悠却往车里缩,一脸苦菜地嚷嚷起来。
“不要,我不要跟你坐那玩艺儿。太可怕了!刚才安德森医生还说过,不可能做剧烈运动,我不要!你要飞你自己飞去,我跟十一郎坐火车回京都就好。”
他斜睨着她,“是谁说新时代女性还要会开飞机的?你不想学?”
小脸更苦逼了,“人,人家还没学会开汽车呢,就学开飞机,这不是拨苗助长嘛!”
他倒是恍然一悟,“这我倒忘了,你还不会开汽车,那今天就从开汽车学起吧!”
“啊?”
轻悠奇怪极了,不明白男人怎么突然想要教她这些东西。当男人对十一郎下令去找辆适合女士开的车,她脑中灵光一闪,一下改变了主意。
“不不,我要先学开飞机。”
她立即蹦出车,抓着男人的手吆喝,他低头眼神询问地看着她。
她吞了吞喉头,有些坚涩地编起理由,“飞机比汽车高级,学会了开飞机,汽车就会了嘛!对不对?我就先学开飞机。要是姐姐们知道我连飞机都会开了,非羡慕死我不可。要知道,她们连汽车都不会开呢!好不好嘛,亚夫,亚夫……”
对于她孩子气的理由,他不由宛尔,伸手弹了下她的脑门儿,应下了。
“都由你。”
那样宠溺的口气,让她心口窜过一抹酸疼,他俊美的侧脸被阳光打亮,眉梢轻扬,风拂乱了他梳理妥当的黑发,轻轻拂过那双深邃眼眸,此时那眼中蓄着十足的温柔光芒,却搅得她呼吸一阵紊乱,几乎无法承受那里的浓烈情感,悄悄别开了眼。
……
“咦,我们不开那辆战斗机吗?”
他们走过了那架银色的飞机,却没有停下脚步,轻悠扭着头看着飞机,疑惑地问起。
织田亚夫停住脚,“那架飞机的瞬间加速压力太大,不适合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要飞上天并不难,像美国的一些大农场主都引进那种双翼轻型机拨撒农药,这种飞机驾驶非常简单,也适合你初学来开。”
“嗯嗯,好,我们快去吧!”
突然,她收回了战斗机方向的眼神垂着小脸往另一头赶去。
他挑挑眉,再看了眼战斗机,便明白了,用着两人都能听到声音,喃喃自语道,“看来,长崎的喷漆师效率还不错,竟然已经喷好了,这自行设计的图案也挺漂亮。悠悠,喜欢么?”
“……”小人儿装没听到,肩头却明显一抖。
男人声音轻扬,“轻悠和亚夫的亲夫号,真是非常帖切!”
她又缩了缩肩,他竟然给飞机喷上这种名字!就不怕被人看到笑话嘛!有时候,她真是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古怪想法。
……亚夫的女斗士培养计划正式开始……
“真的让我坐前面?”
“当然,你是机师。”
“那个,真没问题吗?这么多按钮、灯泡,都是干嘛的啊?这个拉杆我知道,可是这个拉杆又是做什么的?”
她好奇地伸手就去拉。
“别碰那个!”
他大叫一声,可为时已晚,只来得及抱住人,跟着一起从驾驶舱弹出,跌在了地上,当了回结结实实的肉垫儿。
气得大骂,“笨蛋,叫你别乱动,那个拉杆是飞机出事时的自动弹出装置。”
“我,我又不知道……”
她吓得小脸惨白,脑袋几乎快缩进飞行制服里去。
看那皱眉苦脸的蠢相儿,一个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轻悠,你前世是不是孙猴子变来的,怎么这么调皮。”
“不,我小叔说我就是现世山霸王,本姑娘不巧正好属虎。”
他瞪眼。
她立即问,“你属什么的?哦,之前听十一郎说你今年才二十二岁,只比我大六岁。如此算来,鼠牛虎兔龙蛇……”
他一把抓住她扳动的小手指,沉着脸说,“别数了,我们东晁没有生肖属相。”
她不依,抽回手,“你没有,我们有呀!让我瞧瞧你属什么,啊!”
“你不想学了?那就回宫。”
“不不不,我要学。真是的,你这个当师傅的人怎么那么没耐心啊,人家连基础知识课都没上过,你要不想教,那就让那个师傅……”
“上去。”
“哦……”
在这个小插曲之后,飞机终于开动了。
“呀,其实也不难嘛!”
“看着前面的路。”
“哇呜,真棒,我居然会开飞机了。”
“不要叽叽喳喳,你这只是在学滑行,离上天还早。”
“那滑快点儿不就行了嘛!”
“笨蛋,现在还不能加速,你给我停下来。”
“哎呀,你不要拉我,不要拉,我马上就转上跑道了啦!”
“蠢祸,注意你的前面有……”
“啊,怎么有人啊!哎呀,这飞机怎么也不安个喇叭,噢——”
后座指挥的男人做了个平生最不合形象的翻白眼,心说,也就只有这个小笨蛋会有“飞机也该安上喇叭”的想法。
地面上已经一片鸡飞狗跳蛋打光。
机场工作人员瞪大了眼,看着那双翼小飞机从练习道上横冲上了主滑行跑道,把路边正在清扫杂草的拖车给撞翻掉,草屑满天飞。小飞机穿过重重草雾,呜呜地低鸣着开始加速,机屁股上还挂上了一把扫草屑的五指钉耙。
“要起飞了,起飞了!”
“飞什么飞,快把操纵杆拉起来,不然我们都要掉大海里去。”
不巧,跑道尽头处是一道大约十来米高的海崖,崖下一片碧波万里,浪花朵朵。
“拉,拉拉拉……”
她几乎使了牛劲儿。
“笨蛋,不要太用力,小心别把拉杆拉坏了。”
“啊,这东西那么脆弱,还会被拉坏?”
裂嘴,“曾经不止一次有人把它拉坏了。”他当然不会告诉她,男人在求生意识超强情况下会有多大的爆发力。
“真的会坏?”吓得松了手。
“笨蛋,叫你慢慢拉,没叫你松手,快拉起来!”
“噢,到底要用多大的劲啊,这样会不会断啊,我不要……啊,飞起来了!”
小飞机呜地一声长啸,机头昂向了高空,飞离地面,驶向大海。
地上人大大松了口气,齐齐挥袖揩汗。心下同时祈祷,希望亲王殿下和那倒霉的小学生能安全降落。
“我真的,飞上天了!”
轻悠又惊又叹,看着身边飞过的海鸟,小嘴儿一直呈“O”型。
织田亚夫几乎爬在她身后的坐椅上,重重地喘了口气,满头的冷汗迅速被风干。心里不知道自己今日的决定是错还是对。不过看到小丫头单纯的欢喜,似乎也没那么矛盾了。
“亚夫,亚夫,我摸到云了,摸到云了耶!你看你看,这是云啊!”
“别老在云里穿,那都是水份,会让飞机生锈锈坏连接杆儿。”
“你又骗人,生锈那得多久的事儿了,我就飞这一小会儿罢了。”总算摸清了男人“放洋孩子”式的欺骗手腕,开始产生免疫能力了,“呀,那是老鹰吗?”
“你,别靠太近,笨蛋,鸟飞进发动机会死人的!”
历史上,的确有不少因为鸟雀被吸进飞机发动机而致使损坏坠机的例子。
“哇呜,我居然能跟老鹰一样在天上飞。太棒了太棒了!哦——”
兴奋的小鸟一转操纵杆,追着老鹰做了一个侧向回旋的动作,非常顺利地调转了方向,比想像中轻松许多,也没有当初坐战斗机时的不适了,瞬间失重的那种晕眩感习惯之后竟然让人觉得就像荡秋千一样,感觉舒服极了。
可怜了后面的师傅大人,被颠腾得不轻,高大的身形屈就在小小的副驾位上,着实辛苦不矣。
“轩辕轻悠,你给我够了,往回飞!”
“人家才刚刚起飞就回去,多没意思,我们去看看昨天坐汽球看到的出岛吧!”
“不行,这飞机的……”
他立即伸手去阻止,可当身子刚刚探上前时,小人儿偏过头亲了他一下。
“亚夫,谢谢你,你勉强算个好师傅吧!”
颊上温温的触感一下打断了他的话,女孩晶亮的眉眼点亮了那张快乐欢欣的小脸,一缕调皮的发丝跳来跳去,暖暖的金光将他们拥抱,这一幕太美,美得让他忘乎所以,那些矛盾和犹豫都被蒸发怠尽,一股执着的信念深深扎根于心底,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要把这幅美景永远拥抱在怀中。
“呀,你干什么,人家在开飞机呢,你不能,唔!”
他不由分说地卷住她的小嘴,将那惊慌失措的小舌头卷进口,勾挑揉捻,微凉的风在两人交濡的口中迅速升温,呼呼的风声都和发动机的轰鸣都迅速远离,只剩下彼此浓重的心脏鼓动和急促的喘息。
他轻啄着她的唇角,脸颊摩挲,“悠悠,我……”
“啊——”
这句到嘴的话被一声惊呼打断,两人手忙脚乱地躲避即将撞上的塔楼,却不知从这之后,时隔多年,历尽千辛,才终于说出了这句话。而那个时候,心底那张叫“爱”的白色幕布,已经被现世的残酷涂抹得面目全非,再不若此时这般,简单,纯净,美丽又温暖。
非常不幸,小飞机在刚刚行入市区时就没了油,摇摇晃晃勉勉强强地降落在了较为宽敞的巴洛克公园里,一头扎进了小天使喷泉池,这时候公园旁边的天主教堂正在举行慈善捐助会,吓坏了一票人。
隔日,《长崎日报》出了一则新闻,还带着十分精彩的照片予以评说,称竟有女性驾驶员现身,不可谓长崎空军队的奇闻异事。记者表示要追寻此线,至空军队深入采访报道。当然,这报道肯定是没有下文了。
“啊,真讨厌!怎么会有照相师在那里呀,把人家拍得那么丑!除了降落,其他过程人家都做得很漂亮嘛!”
那黑白照片上,亲王殿下的漂亮侧脸让周遭一圈儿围观者惊艳不矣,而他怀里的那团物什只露出了一头散乱的长发。
某人不满地拍着报纸嚷嚷。男人拿过报纸,将之扔进了垃圾筒。
周围一干人等只能摒气深呼吸,别脸抖肩。
……
她可以把怀孕的事告诉他吗?
——安德森医生,求求您,一定要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宝贝儿,为什么?我看那位亲王其实很重视你,虽然他们这里的男人普遍大男子主义,但对自己的子裔都相当重视。我相信,他应该会很高兴自己做了爸爸。
——不,您根本不了解他有多么可怕。您可以看看我的手和脚骨的照片,你就会知道……
——可怜的姑娘,如你所愿,我向上帝发誓,绝对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这是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你记好!
轻悠又看了一遍那小纸条,牢牢记下了五个数字,然后将纸条烧掉。
恰时,男人回屋。
“你在烧什么?”
她手一抖,慌忙抓起床头柜上包装精美的火柴盒,顾左右而言他。
男人走上前,看了看地上碎落的黑色烟灰,没有深究。
她偎进他敞开的怀抱,撒娇般地说,“亚夫,明天教我开车,好不好?”
“百合子打电话来,邀我们明日去摘枇杷,吃葡萄。他们村里的水果丰收了不少,夜里还有篝火舞会。”
“真的么?可是人家也好想学开车,你是不是要回京都了?”
“还有几日。”
“那我一定要把车学会。”
“新时代女性终于新鲜出炉了?”
“哈哈哈,讨厌,不准哈人家痒痒,不要啦……”
“除了这些,还想学什么?”
“还有什么人家能学的呀?”
“开坦克,射击,放大炮。”
“啊,人家女孩子哪能学这些东西。”
“是谁说,女人也能做男人做的事儿。”
“才不要,杀人的事儿,人家才不学。”
“不过,本王知道有件事,女人这辈子可学不会。”
“什么事儿?”
他裂嘴露出雪白的牙,她立即明了尖叫着逃走。
紫金帷的帝王大床里,摇晃间,盈满欢声笑语,纱帘垂,徒留一室暖光轻转,娇吟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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