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乙看出莫叶眼中的那丝疑惑,他也知道自己原本说不来,现在却还是来了,似乎有些戏弄人的意味,但他本心里是真的没有这个意思,所以他未及解释,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 八◎一w-w`w`.`8、1-z`w`.、c-om
知道九娘过往的那段情史之后,莫叶本来以为石乙来这儿的目的,是要代替九娘来看望林杉的坟墓,不料他却拿出了一封信。
看信上的落款,莫叶禁不住眉头跳动了一下。
石乙只以手指捏住了信封一角,好让莫叶看清信封上全部的落款文字,而他看莫叶此时脸上的神情,已能判断出,不需要自己解释太多,她已经认出了这封信的来头。
“要看吗?”石乙捏着信封的手微晃,似乎是示意莫叶可以拿过去仔细再看一遍,包括信袋内信纸上书写的内容。
莫叶心中动了念头,但她又只是犹豫了片刻,然后就摇头说道:“不了,这并不是写给我的信。”
的确,这封信是三年前,林杉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为石乙写的一封荐学信。因为石乙的出身太差,简直连贫家子弟都不如,他若想要入官学,林杉不是不能帮他办到,只是太过麻烦,所以石乙选了次于官学的草堂私授。
但以石乙的出身,他即便想入这样的求学之所,仍还需要有人担保。
信是林杉写给学庐的,因为具有联名担保作用,所以此信一直得到学庐保留。知道林杉遇害的事以后,石乙便早有打算,在他学成归来时,一定也把那封信带回来。
如今他做到了,但莫叶对于这类事物的热心程度,似乎已不如他听说的那般了。
石乙迟疑了一下,然后就拈着那封信。凑近了燃成一堆的纸钱火焰上。
莫叶看见这一幕,不禁动容道:“你这是……”
石乙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不知道我应该如何祭奠林先生,如今我已学成,便把这封信‘捎’还给他,算是向他报声念想,以及道声谢吧!”
莫叶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看着那封留有师父笔迹的信,被纸钱燃出的火焰慢慢吞噬。
望着信袋完全烧透,灰烬却依稀还能保留出一封信的形状。石乙凝神片刻,然后合并双掌在鼻前,诵念道:“希望各路神灵。领了路钱,至少帮我把这封信,以及我的意愿送予林先生的在天之灵。”
他没有在烧了信以后,朝坟垛跪下磕头,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是因为莫叶没有瞒着他,他知道林杉真正的墓地在皇家陵园的忠烈园区。此时莫叶祭拜的,只是林杉生前非常重视的一只小瓶子。
在石乙做完这些事以后,莫叶也已将篮子里最后一摞纸钱烧完了,两人一起站起身来。
石乙侧身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土埂,对莫叶说道:“因为忽然想到那封信。错过今天,就只能等到明年才有机会‘捎’给林先生了,所以我找了伍叔。让他带我来的,现在他在那边等你,我就不跟你们一起走了。”
莫叶诧异道:“你在这儿还有什么急事么?”
“我没什么事,这便要回去了。”石乙微微一笑,“是伍书找你有事。我就不跟着去了。”
莫叶明白过来,点了点头。卐卍中文?◎◎卐?网§ 卐? w、w`w、.`8-1、z、w-.-c`o、m、两人就此告别。
……
足下踏上了海岸上的细沙,鼻息间也能感受到海上来的风带着的海水微腥气息,望着远方的海平线,莫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几年前,第一次来到海边的时候。…
这个时辰朝阳刚刚升起来,低低挨着深蓝色的海面水平线,还算比较温和的光线被微起波澜的海水兜起撒开,抖碎的温和阳光溅在银色沙滩上,银辉与金辉相交,这一幕的海滩多看几眼,都会让人觉得眼睛快要醉了。
伍书的身形如一杆长枪,笔挺地立于岩石上,任海风一阵阵地掀起他那缕从额头上耷拉下来遮脸的枯,他的目光定然投向远处的海面,但不知究竟是看着哪处焦点。
莫叶本也想跟着他跳上岩石,但她才迈上去一步,就被忽然而来的一阵海风刮得身形一个趔趄。她连忙止住脚步,并蹲下身子,再感受海风吹拂时,已没了什么良好的心情。
偏偏在这时候,清早时分她随便拢起的头再也受不住这一路以来的又跳又跑,已经松弛了的带最后一点绑的力道也被风刮散。带飞起,丝散开,莫叶的心绪在那一刻也彻底乱了。
恍惚之间,莫叶感觉有一片阴影闪过她的脸庞,下一刻就见伍书站在她的跟前,手掌微举,手指间绕着的则是她那刚刚被海风卷起,眼看就要跌进海浪里的带。
尽管莫叶在此之前已经见识过伍书这种近似魂魅地身法,但在此时,当她看见他忽然出现在跟前,她还是禁不住闪了一下神。在那股吹乱她头的海风袭来之前,他明明还站在丈余地外的岩石高处的。
伍书冲莫叶轻轻抖了一下手里的带,示意她拿过去。待莫叶取回那根带开始绑头,他盯了一眼她的手,忽然说道:“它不完整,而你不似买不起新带的人。”
“它本来就只是半截。”莫叶拢头的手滞了一下,“不是你提起,我还不知道我需要重新买一根。”
除了婶娘,莫叶长大至今,在生活中影响着她的人都是男人。
书院众位夫子,那群书生师兄弟。师父、马叔叔……她甚至只是在书本上才能阅读到‘闺蜜’的释意。
唯一一位能称之为她的小的人,还是一个名叫邢风的少年。这个少年也并非温谦如玉,而是位练武天赋佳的猎户家孩子,并且他因为自己的这一天赋,差点把莫叶也带上了习武之途。
莫叶的生活习惯里缺少很多女子该有的东西,寻常女孩儿家会习惯性的关注和在意自己的着装妆容,而莫叶则是习惯性的忽视这些。但是伍书并不如何深刻的了解她的这些习惯,所以他对莫叶那句话的理解所站的出点。除了与自己一惯思考问题的方式有关,还偏向一些对寻常女子的看法。
伍书转身看向远处海上的天空,莫叶看不见他眼中若有所思的神情,隔了一会儿,他缓缓开口道:“如果今后你不再着男子装扮,要不要这根带已是无所谓的事。”
莫叶随意而快的束好自己的头。她的头有些卷,从小便是这样,她在书院时见过一两个有着与她的质相似的师兄弟,所以对此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古怪之处。每个人身上有一些不同的特质,是很自然的事。
但在此刻。在这劲儿明显比穿梭在城内的巷风要硬气的海风里,这头不好打理的微卷头刚刚拢好到一起,就又被风抖散了一些。卐卍中文?◎◎卐?网§ 卐? w、w`w、.`8-1、z、w-.-c`o、m、海风不停。额上颈边略短一些的碎头拍打在肌肤上的节奏就不停,微痒的感觉令莫叶忽然心生烦恶。…
提到这根少了半截的带,莫叶很自然的又想到了石乙。忆起那天他带着她翻出自家院墙后,说过的一番话,想到她对于他近乎失踪性质的不告而别所心怀的质疑。她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若不是听你这么一说,我还没想过我的着装是对还是错,我若要着女装能否被允许呢!”
在莫叶把话说完后,伍书并没有立即开口表示些什么。但这不代表他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片刻的无声只因为他在思考。
回想了一下组里在把送药的任务交给他的同时,还给了他几张关于身边这个女孩的资料。将资料上的记述跟这几天自己与这孩子相处下来总结的印象联系在一起想一想,伍书只觉得愈困惑。
这个孩子并不胆小,但在主见问题上却有着明显的怯情。这可能跟以往林杉对她地保护有些过度有关。可如今林杉已经不在,而这孩子若有回归她本该拥有的身份的一天,这种怯情是必须从性格里去掉的。
“其实,在第一次送药到你家时,我已经在组里看过一部分有关你的资料。”沉默了良久的伍书终于再次开口。说完这句话,他回转过身来。注视了莫叶片刻后才接着道:“那晚在屋顶上,我就对你说过,怨气这东西,在心里堆积再多,也是无用的。”
莫叶抬眼与伍书对视了片刻,然后她垂下头来,低声道:“我的确没什么可抱怨的。”
她的话音才落,伍书的声音随即又传来:“可你的心里确有怨气,这也许跟你的亲近之人管束了你太多有关。”
莫叶闻言忽然抬头,定了定目色后,她问道:“你知道多少有关我的事?”
伍书没有就她的这个问题进行回答,只是径自继续说道:“人总有很多好奇,有许多想做的事情,越被管束得紧,这种好奇心就愈重,哪怕已经有人在前头告诫过事情的危险性,沉浸在好奇心当中的人依然会有些难以自拔。”
话至此处,他略顿了顿,才又如自己问自己一般说道:“可是自己没有尝试过去做,也是无法确定某些事是否适合自己的。换一个角度来想,不尝点真正的苦头,这种好奇心通常也只会是增长,而不容易消退。”
蹲在海岩上的莫叶慢慢站起身来,迟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
伍书只是平静的问了她一句:“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到海边来吗?”
莫叶怔然摇了摇头。
“你不是一直在求我教你我的武功吗?”伍书说着朝莫叶招了一下手。
莫叶听了伍书说的这句话后,心中先是一喜,接着她下意识里就往伍书那边走近。然而她才走近一步,就见伍书随着她迈步的节奏后退了一步,她这才又意识到一些别的问题。
在轻微的犹豫情绪里,又一阵忽然而来的海风打在她身上,一个趔趄之后,莫叶虽然没有像之前那样蹲下身子,却也没有再继续迈步向前。
伍书看着停步不前的莫叶,他自己也已站住了脚,同时淡淡说道:“若你不甘现状,为何连迈出一步的勇气也没有呢?”
勇气这种东西。几天前莫叶才与紫苏谈起过,当时莫叶便在心里确定过一次自己该持有的信念。现在伍书忽然提起这两个字,莫叶才意识到,自己又胆怯了,又忘了自己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在心里不由得自责起来。…
“这对你来说,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毕竟你一点功底也没有。”看着陷入沉默中的莫叶,伍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迈出脚步,走回到莫叶身边。他握起莫叶的一只手。感觉到伍书手上传来的力道,莫叶也终于再次站起身来。
她不止一次的见过伍书强大的身手,若有他为傍。那么这点海风所给她造成的安全威胁自然没了力度。
莫叶的手缩在伍书的手心,随他走向刚才他站立过的那块海岩,与此同时,她又听伍书充满顾虑的声音传来:“其实我也有些犹豫,不知道接下来要对你讲得东西。若说出来,对你是好还是坏。”
莫叶没有多想什么的随口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说?”
伍书淡淡答道:“如果你想练武,你身边一直有一个最佳的向导,林大人的剑术你应该已经见识过了。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连基础的武功招式都没有教过你,到底原因为何。有什么顾忌,现在没有谁能说明。为此我也不可能擅自改变他的决定。”
“你刚才那话里的意思……难道不是要教我武功了么?”莫叶目色微凝,“那么你带我来海边。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大概不能算是教你什么,最多只能算是对你做出一些引导。”伍书在说话的同时,很快带着莫叶登上那块高高的海岩之顶。
那块巨大而如立锥的海边石块,临着海潮的那一处陡峭得如悬崖一般,让人不敢多伸长出寸许脖子。去看岩石下面的深蓝海水。伍书在这样的石块上站住脚步,松开握着莫叶手掌的手后。他又说道:“这几天无论你怎么求我,我也没同意教你武功,除了因为我心存刚才说过的那种顾虑,还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从何教起。”
莫叶的眼中流露出一丝讶然,转而又质疑起来,只是她并未因此说些什么。
“你可能不相信,但无论你相信与否,我也只能这么告诉你。”伍书自然垂落的双手抱臂在胸前,他迎着海风默然站了一小会儿,接着说道:“师傅教我的本事,玄机不多,似乎考验得最多的是天赋,也可以是唯熟而快。”
莫叶站在伍书的侧后方,她在听得此言后,也不管伍书能不能看见,她只是无声的摇了摇头。
在她看来,这种拒绝的理由,实在太单薄了,说服不了她。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也的确还没说全。”伍书的语调里渐起一种似笑非笑的意味,他忽然转过身来,这时的他手里也多了一样东西。莫叶只能看清,那是圆形的小盒子。
伍书平摊开手,托着那个小圆盒子往前一伸,让莫叶能看得更仔细些,同时又说道:“另外,这样东西你也是没有的。所以即便我真能教你些什么,你若想像我这样高来高去,也是行不通的。”
莫叶本来想问伍书那东西是什么,然而她在心里想到,如果伍书愿意说,自然会解释,但他若不愿意说,自己怎么问也是白搭。略一沉默后,她便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带我来海边,就是为了进一步的打消我习武的念头?”
伍书凝起了目光,平静说道:“如果你愿意就此放弃,我的确省事得多。”他说吧,屈肘将手掌里托着的事物放回怀里。
莫叶思忖了一下后,注视着他的脸,又问道:“若我依旧坚持,你又准备怎样引导我呢?”…
“这片海域给了我很多的启示,师傅也曾如此感慨过,说人的武功路数最初的思考来源,便是自然规律。”伍书深深吸了一口海边微有咸意和腥味的空气,任那股气在胸腹内行走一遍,最后再慢慢吐出,然后他继续说道:“海潮也是会呼吸的。浪涛拍岸时是呼,退回时是吸;在浪头退回海中时,看似平静的海面下,已经蓄积了一股准备将它再次推上岸来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不停循环,生生不息。”
莫叶眼中的困惑神情渐渐浓郁起来。
伍书侧目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后又道:“你觉得方才我带你离开皇宫时,起落之间的感觉可有什么感觉熟悉的地方?”
伍书的这句话刚说完,海岩之下,一波海潮正好拍了过来。浪头溅起一股散开的白色水花后,又很快退回海里,但紧接着,那海潮似乎只是在海中打了个回旋,便又扑了上来,再次撞在石壁上。
莫叶因之想起伍书在抱着她翻过一道道宫墙,那一阵阵的起落感觉,让她在心底忽然琢磨到了一丝感想。但这丝感想来得快也去得快,令她刚觉欣喜,又将它遗落。
注意到莫叶眼中的神情变化,伍书又说道:“自然事物的变化是很有耐心的,只要人愿意去观察探究,便能获得无穷益处。其实我并不擅长做导师,我能引导你的也就是这些了。”
莫叶又自己在自己脑海里琢磨了一遍,想要抓住刚才一闪而过的那丝想法,然而她努力了半天,终是没有什么获得,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伍书忽然盘膝在岩顶上坐下,此时海平线上的红日已比他们刚刚到这里时要耀眼许多,伍书在看向海面天边时,也微微眯起了眼。
他听见莫叶的叹息声,以为她在气馁什么。他也知道自己所讲的那番话,对于一个没有什么武功基础的半大孩子来说,要理解起来还是困难重重地。并且他所主张的意念在此时依旧未变,那就是不支持莫叶习武,所以他顺水推舟的缓缓说道:“其实你不必这么勉强自己,即便你现在什么也不做,你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儿去。”
莫叶闻言微怔,片刻的安静之后,她突然寒声道:“我不愿做笼中鸟。”
“笼中鸟?”伍书用疑问的语气重复了莫叶说过的这三个字,稍作停顿后,他又说道:“据我的了解,你所说的笼子,其实一直在保护着你。为了生活能安逸点,牺牲些自由又算什么呢?你终究只是一个女子,即便把自己锻炼得无比强大,又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些什么……”莫叶深深呼吸了一口由海风卷来的海上空气,然后沉声说道:“至少能尽可能不再体会那种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即便我终究做不了什么,至少还能挣扎过。可若是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那感觉……有如被拔去了骨头里的筋。”
“你说为了安逸可以牺牲自由,但我想,我也许没有那样的性格。没准这个问题你也想过,但你也选择了逆行。”莫叶走近了伍书一步,并在他身边坐下,接着说道:“你也说过你的脸孔并不影响你在京都的生活,那么在码头扛货,也可苟且一生,但你不是也选择了一条艰难的路么?你难道未想过,这条路上的困难也许无法支持你等到新生活到来的那一天?”
伍书看了一眼在挨着自己身边坐下的莫叶,很快又将目光投向了远处的海面。一阵沉默后,他习惯紧抿地双唇动了动,以很轻浅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富贵不知缺衣冷,饱者还盼饿者饥”
他的生意说得不大,并且他的声音还被海风扫过岩面,以及海浪拍打岩壁出的声响拆得近乎破碎,但莫叶离他太近,还是能听清些许。她在垂无语了片刻后,又慢慢将头抬高一些,平静地说道“我没开玩笑。”
莫叶用否定的话语表述着她认真地态度,而这个时候,她的这句话确实比直接说“我是认真的”要比较严肃一些。